陆珩一条条说过去的事, 时间地点因果样样清晰。王言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经历,但此刻从陆珩口中听到,她毫无实感, 遥远的像是别人的故事。
王言卿心里又软下来,她一觉醒来忘却所有,二哥却记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漫长岁月, 或许, 他们以前,就是如此亲密吧。
王言卿生出些愧疚,低声对陆珩说:“对不起二哥,我都忘了……”
“没关系。”陆珩看着她笑了笑, 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忘了就忘了。走吧,我们去找梁芙的‘奸夫’。”
梁文氏的丫鬟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珩和王言卿, 然而只是一眨眼, 前面的人竟然不见了。她吓了一跳, 赶紧跑上去看,但墙壁拐角找遍了, 愣是不见人影。她心想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赶紧去前面禀告梁文氏。
正厅里,陈禹暄还喋喋不休, 和梁家族老、梁文氏大谈废话,此刻, 陆珩已神不知鬼不觉绕开梁家的人, 站到门房前, 询问道:“上月十七, 也就是梁榕失踪那天,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这是件大事,门房很快就想起来了:“卯时正,那天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小的刚开门,大少爷就出去了。大少爷披着斗篷,脸遮住大半,低头闷声往门口走。小的提醒大少爷走慢点,别摔着,大少爷都没搭理。”
王言卿捕捉到重点,问:“他穿了斗篷?”
“是啊。”门房回道,“灰黑色的,特别厚,小人看了还奇怪,才什么时候,大少爷就穿起这种厚衣服了。”
陆珩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问:“他低着头,遮着脸,也没说话,你怎么知道那是梁榕?”
门房被这句话问的愣了一下:“大少爷穿着去年新做的斗篷,不是大少爷,还能是谁?”
陆珩问:“那件斗篷是什么样式?”
门房连说带比划:“大毛黑灰鼠面子,羽缎里子,特别厚实。”
陆珩点点头,不再问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那日梁芙来找过你吗?”
“大小姐呀,来过啊。说来也是巧,大少爷走后没多久,大小姐就来了。老奴说小姐来晚一步,再早一点就能遇到大少爷,小姐听了还很失望。”
和梁芙的时间线对得上,王言卿问:“那天卯时你见梁彬了吗?”
门房想了想,摇头:“小人这里没见着,兴许二少爷是从其他门出入的吧。”
王言卿一听,赶紧问:“府里有侧门?”
“有,在那边。”门房伸手指向一个方向,道,“两位顺着街转过拐角就能看到。”
王言卿向门房道谢,和陆珩一起朝街上走来。他们先去了门房所指的方位,果然在巷子里看到一扇侧门。王言卿环视周围,说:“这道侧门不临街,地方又隐蔽,如果有人假扮梁榕,绕一段路回到这里,从侧门进府,应当完全不会引起注意。”
陆珩顺着墙角缓慢走了一圈,说:“梁家暂时就这些了,走吧,我们去找冯六。”
保定府比不上京城,但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造船运粮,屯兵葺营,人口繁多。王言卿本以为在偌大的城池里找一个地痞流氓,要耗费好些功夫,然而她还是小看了锦衣卫的情报网,没一会,陆珩就拿到冯六的户籍资料了。
王言卿看着咋舌:“只是一个市井小人物,这你们都有记录?”
监视京城公侯高官,王言卿能理解,但冯六充其量只是个地痞子,锦衣卫竟然连这种资料都有?陆珩笑了笑,收起资料,主动拉起王言卿的手:“有备无患而已。卫所说他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走吧,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冯六住在城南,这里巷道横斜,房间建得很密,聚集着一些做小生意和手工艺的人,人员流动频繁,三道九流什么人都有。进入这片区域后,王言卿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视线多起来,只不过顾忌着她身边的陆珩,才没人敢上来。前面的巷道越来越窄,陆珩不放心,对王言卿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前面看看。”
陆珩天生谨慎,前面就是冯六的家了,但小巷幽暗狭窄,并肩站两个人都勉强,很适合设伏。陆珩倒不怕,但他还带着王言卿,他不能让王言卿冒险。
陆珩将王言卿留在路口,自己进里面查看冯六的家。当时梁家带着人从冯六家里翻到一模一样的衣服后,当即要扭送冯六见官。冯六见势不对,冲开人群跑了,他的家也被官府贴了封条。陆珩在前面检查时,冯六邻居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油头粉面的男子跑出来,迎面撞上了王言卿。
王言卿和男子皆是一愣,男子见只是一个弱女子,眼中露出凶恶之色,而王言卿也马上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冯六。
男子上前,想要抓住王言卿,被王言卿及时躲开。王言卿手上暗暗运劲,她正要使出小擒拿手,男子已经从背后被人踹倒,陆珩手臂压住对方肘关节和肩关节,往上一拧,男子立刻痛苦地嚎叫起来:“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大人饶命!”
陆珩这一套动作快速又狠毒,王言卿都能听到男子关节错位的声音。王言卿心想二哥下手真黑,赶紧说道:“二哥,先审问案子要紧。”
再耽误一会,这个男子的关节都要被压断了。陆珩没有起身,依然居高临下制着男子,脸上没有怒也没有笑,冷冰冰地看着他:“你刚才抓她,想干什么?”
男子鬼哭狼嚎,喊道:“草民什么都没想做,只是想逃命而已。大人饶命,草民胳膊要断了……”
王言卿上前,轻轻抚了抚陆珩肩膀,小声说:“二哥。”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话,缓慢松开手,男子如蒙大赦,赶紧去扶自己的手臂,惨叫声不断。陆珩站在旁边,没耐心地松了松袖扣,一脚踢在男子身上:“说,叫什么名字。”
男子在地上哀嚎,忙不迭道:“草民姓冯,家里行六,周围人都叫草民冯六。”
“果然是你。”陆珩道,“这段时间你躲在哪里,为何会从隔壁院子里出来?”
冯六不认识面前这两人,但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已经确定陆珩是军中行家,下手时地道的让人害怕。冯六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运,接二连三惹官府的人,他大呼冤枉,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半个月前突然有一伙人打上门来,嚷嚷着要送草民见官,草民争辩不过,只能跑。草民在外面躲了半个月,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拿点救命钱。草民不敢从正门进,见邻居家没人,就想从邻居家越墙。没想到才进去就看到大人来了,草民只想讨条活路,并非对大人不敬啊。”
冯六试图歪曲他抓王言卿的行为,陆珩笑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辩,而是说:“老实交代,上个月十九,你在做什么。”
冯六一听这个日子就苦了脸:“大人,草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草民喝多了酒,在家里呼呼大睡,突然外面冲进来一伙人,说草民轻薄梁家小姐。大人明鉴,草民不过一个升斗小民,哪敢招惹千户大人的小姐。草民连梁家的门都没有摸过,说小人和梁小姐通奸,真是冤枉啊。”
通奸这种罪名砸下来,给家族蒙羞的梁芙要死,带坏闺阁小姐的冯六也要死。梁家在保定府有权有势,冯六要是进了大牢,必死无疑。他不想死,只能跑。
结果运气忒不好,他特意挑没人的时间回来拿盘缠,竟又撞到了一位容貌俊美下手却贼狠的陌生男子。冯六不敢得罪陆珩,把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倒豆子一样全说了。
王言卿对着陆珩细微点头,示意他冯六没有说谎。陆珩面无表情,又问:“梁家在你房间里搜出了案发时的红色褡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不认?”
冯六一听,喊冤的声音更大了:“大人,那件衣物确实是草民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丢了,草民到处找都没找到,就暂时没管。草民也不知那件衣服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梁千户的家里。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街坊邻居,草民当时没找到衣服,还问过他们。”
陆珩静静看了他一会,没说什么就往外走。冯六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没事了,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刚站好,就有锦衣卫从巷子外跑进来,将冯六一把按倒在地。冯六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前面,哪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王言卿走出巷道,对陆珩说道:“二哥,他没有说谎,你为何将他押起来了?”
“我知道不是他。”陆珩淡淡说,“以他的身高体重,爬上梁家那棵树必会踩断树枝。那天出现在绣楼且逃跑的人,不会是他。”
王言卿怔了下,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陆珩让她上树,而没有自己去:“所以,你让我爬梁芙窗前那株树,就是为了验证凶手的体型?”
陆珩点头,承认了。他在外面看到树枝的时候就觉得太细了,梁卫毕竟是做锦衣卫的,怎么会任由女儿绣楼前长着一株树,直通墙外。那棵树修剪过,通往墙外的那节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并不算粗壮。王言卿这么轻的人走上去都会细微浮动,如果是冯六那种体型的成年男子爬上去,没两步就踩断了。
后来陆珩听到梁芙的证词,越发无语。私通时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就怕自己不显眼吗?所以,衣服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想借衣服嫁祸冯六才是目的。满足上树条件的只有女人或没发育起来的少年,而女子能跳过那么远距离的少之又少,所以,那天从树上逃走的,多半是个纤细体轻、运动能力良好的少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人,近在咫尺。
王言卿脸色沉重,敛着眉道:“是梁彬?”
或许还不止,十七那日梁榕天刚亮就出门,一路不和人说话,却让很多人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和出门这件事。这个举动反常的近乎刻意,像是在故意制造一个梁榕还活着的假象。梁彬身形纤瘦,但个子已和成年人无异,如果他披上兄长的斗篷,用帽子遮住半张脸,乍一看应该可以伪装梁榕。
王言卿猜测,十六那天晚上梁榕就死了,第二天早上梁彬穿着梁榕的衣服,快步从正门出去,再脱下斗篷悄悄从侧门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伪造了梁榕的时间线。但他没想到梁芙也来了,梁彬和梁榕都住在外院,两人房间相对,梁彬特意避开门房从侧门回来,没料到门口有人,正好撞上梁芙。
梁芙昨夜就来过,今早还捡到了珠子,梁彬误以为梁芙知道了什么,这才起了杀心,牵出了后面的通奸案。
陆珩不置可否,说:“栽赃梁芙通奸的人和杀害梁榕的人未必相同。我们先去找那枚珠子的主人。”
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侍奉失忆的“陆家养女”王姑娘。
王言卿看到药,没有动作,灵犀见状,立刻说:“奴婢事先试过,这药绝无问题。姑娘若不信,奴婢这就再试一次。”
说着,灵犀让人去拿盅匙,她当着王言卿的面试药。王言卿摇摇头,伸出手说:“把碗给我吧。”
灵犀意外:“姑娘……”
王言卿说:“你们是二哥安排的丫鬟,不会有问题的。我相信二哥。”
王言卿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果然刚好。王言卿低头喝药,虽然速度不快,但舀药的动作稳定而果决,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碗药很快见底,王言卿把药匙放到一边,灵犀立刻奉上蜜饯,王言卿却摇摇手,说:“不用。”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内宅小姐哪一个不是娇生惯养,指尖被针扎一下都疼的掉眼泪,而王言卿喝药一气呵成,一点都不像一个闺阁娘子。灵犀试着询问:“姑娘,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王言卿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她身上各个地方都痛,她没有记忆,但本能告诉她这些只是摔伤,并不致命,真正严重的,是脑后的淤肿。
王言卿轻轻碰了下后脑,灵犀见状回道:“姑娘不要用手碰,郎中说您脑后的淤血还没有散,这些日子不能剧烈运动,情绪也尽量保持平稳,尤其不能用外力刺激。”
王言卿听到丫鬟的话,动作硬生生止住,之后果然再没有碰过。她如今伤着,不能活动,不能看书,刚刚醒来又睡不着,她百无聊赖,目光不由落到面前这些丫鬟身上。
灵犀灵鸾想到王言卿的怪异之处,都紧绷起来,尤其是灵鸾,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王言卿本能察觉出来她们在紧张,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干脆问:“你们为什么很忌惮我?”
二哥说了,她七岁就来到陆家,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了。这些丫鬟若是陆家奴婢,为何对她十分陌生,并且隐隐有防备之感?
灵犀灵鸾对视一眼,灵鸾低头,灵犀叹了口气,给王言卿行了个万福,说道:“姑娘折煞奴等,奴婢是什么人,哪配对姑娘指手画脚?奴婢是害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王言卿问:“因为二哥吗?”
王言卿早就发现了,这里所有人都很怕陆珩。就算如此,陆珩已经走了,为什么她们还是不敢放松?
灵犀听到王言卿叫指挥使二哥,内心着实非常复杂。灵犀牢记着指挥使的话,说:“不敢,是奴等失职,没伺候好姑娘。姑娘在上香路上遇袭,指挥使大怒,将原来伺候姑娘的丫鬟婆子全部发卖,调了奴等过来。奴婢生怕伺候不力,所以才频频出错。请姑娘恕罪。”
语言可以违心,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细微处的肌肉变化是骗不了人的。王言卿天生擅长捕捉人的微小表情,而且能瞬间将表情对应到情绪。这更类似一种天赋,就像有些人生来记性好,善音律,王言卿擅识表情,也是铭刻在本能里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记忆,不会被常识和固有认知拘束,这份天赋反而更明显了。在王言卿这种天生的识谎高手面前伪装是没用的,索性不伪装,把真话包装一下说出来。
所以陆珩给灵犀灵鸾安排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对王言卿并不熟悉,以及刚听到王言卿失忆时为何那么慌张。
这个说法符合陆珩的性格,也能解释王言卿刚醒来时的异样,王言卿想了一下就接受了。郎中开的补药里加了助眠成分,王言卿服药后没多久就困了,在丫鬟们的劝说下睡去。灵犀灵鸾见王言卿睡熟,长长松了口气,赶紧出去布置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