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年躺在倒扣的船底,被一张油布蒙着,她打开闪烁的手电筒,像是躺在被窝里看小说一样小心撬开了档案袋。

文件袋边缘有血迹,刘年年手上全是血,她刚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血弄脏了,在衣服上无用地蹭了蹭,但后来发现那就是档案袋上的血。

这封档案可能已经有八十年了,鲜血却还是新鲜的,甚至拥有自己的生命在纸张上移动,随机遮住一些文字和图案。

血液好像会爬在人的身体上,像是水蛭一样吃掉活人。

刘年年太阳穴黑色菌丝缩成了一个点,她呼唤祝宁也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祝宁说的话她听不见,还是因为进入车尾,祝宁彻底失去了她的下落。

刘年年打开摄像头,像个忠诚的墙外调查员一样记录。

档案袋里有一张世界地图,表面有一层塑膜,但还是很老旧,刘年年展开之后愣了下,她不知道其他人见过旧世界的地图没有,这对她来说是第一次。

腐朽世界似乎在主动毁灭过去的信息,她根本对旧世界一无所知。

地图上是大片大片的蓝色海洋,几块拼接在一起的陆地,明明只是一张普通的二维地图,但刘年年仿佛能想象到过去,地图从二维变成了三维,随着目光所到之处,山峰拔地而起,海洋波澜壮阔,她能听见大海的波涛声,能听见树林中百鸟争鸣,能感受到沙漠的热气滚滚,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时太阳照常升起,天空没有一扇扇空洞的门,人们可以突破天际而非撞到幕布。

对生活在狭窄的墙内世界的她来说,徐徐展开的是一个辽阔的世界。

辽阔,刘年年最大的感慨是辽阔,她心潮澎湃,心跳加速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和怀念,那是她先辈曾活过的土地。

她只知道人类废弃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但并不清楚究竟是哪部分,她贪恋地抚摸着地图板块的边缘,却找不到现在自己的位置。

她现在在哪儿呢?

刘年年理解了墙外调查员的心情,为什么这个工作那么危险,却又有那么多人愿意主动出墙,他们一旦找到任何资料都是第一手的,没有被人粉饰过,只要旧世界掀开一个角就能唤醒他们血脉里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哪怕结局是死亡也无所谓,调查员最初的信念来自于此。

就在这时,刘年年仿佛成了无数个前赴后继出墙的调查员之一。

刘年年没有注意到档案袋中的血迹爬上她的手背,几乎是贪婪地看向其他资料,档案袋里还有一打厚厚的彩色照片。

木涵尽可能留下一些纸质信息,照片被打印出来了,这些照片大概含有什么信息量,但刘年年并不是考古学家,她认知有限,所以看每张照片更像是过去的民俗展示。

没有建立在空中的高速公路,没有悬浮在半空中的飞车,直达云霄的建筑物并不常见,大家吃正常的食物还不是奢侈品。

这些照片很多都很普通,一张照片是玉米地,刘年年没见过这么多健康的农作物,而不是随时会异变的污染物。

下一张有人在田埂里劳作,察觉到摄像头之后抬起头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

在大街上遛狗的普通情侣,一家三口吃饭,交通事故的现场报道图,赛马比赛现场……

刘年年越看越沉迷,旧世界和新世界的差别不算特别大,八十年来科技的进步有限,在污染孢子的支持下,他们开发出了漂浮在空中的岛屿,还有一系列营养剂愈合剂。

而在生活方式上,底层人仍然过着旧世界的生活,尤其是墙内其实保存了部分旧世界的建筑物。

所以这些照片给人的感觉更加复古,明明白白告知观看者,距离灾难其实才过了八十年而已。

刘年年不清楚照片的意义,以为这是一道智力题,需要某种排列方式才能看懂。

她看完之后下意识翻到背面,发现每张照片背后都有一行小字:不要遗忘历史。

木涵不是神,她不知道什么信息是关键的,或者出于私心,这一打照片是为了展现和平世界的众生相。

档案袋里有个本子,刘年年做好了阅读日记或者调查笔记的准备,但木涵仿佛出于记者的职业素养,只展示信息,几乎不做个人判断,只是偶尔克制不住的时候才会写下一些什么。

本子是个剪报集,本子本身不厚,但因为剪报而被挤得鼓鼓囊囊的。

她忘了裴书的告诫,墙外调查员在找到资料后要谨慎阅读,越是直观的信息对人精神的摧残就越严重,很多调查员观看录像带之后就疯了。

剪报集展开,印刷体的新闻标题像是一把刀子,锋利的字体边缘很有冲击力,刘年年心脏收缩了一下,脑海中开始出现呓语,双目更加刺痛。

啪嗒一声,她眼眶中积蓄的血泪掉下来,砸在泛黄的报纸上,迅速晕成一片。

她仿佛一时间被拉到过去的历史洪流中,蓝色海洋上漂浮着白色塑料袋,电视节目上报道恶性伤人事件,战争打响,蘑菇云腾起,仇恨蔓延,她看到了尸体、死亡、还有污染。

仇恨如同漩涡把所有人席卷其中,刘年年越陷越深,心脏抽痛,八十年前他们对于异能者的称呼为变异人,而且普通人知晓他们的存在。

《X地变异人恶性伤人事件,造成八百人死亡》

《通过变异人管控法案,划分变异人生活区》

《民众请愿消灭所有变异人,把生存空间还给真正的人类》

《专家研究变异人的产生受垃圾污染和社会压力影响》

《世界已经濒死,末日迟早会到来,呼吁寻找新家园》

过去的画面和新闻标题融合,标题淡出时下一幅画面浮起,刘年年接受的信息太大,大脑几乎要爆炸,脑壳破碎,脑浆就要喷洒一地。

而在这些画面中,有一个女人的面部特写,她齐耳短发,表情僵硬,冷冷地盯着画面。

刘年年仿佛在大海中遨游沉浮,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因为她见过这个人,祝宁刚出墙冒险时会发送自己在墙外的见闻,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些照片。

其中有一张照片在飞鱼线下拍摄,祝宁的墙外小分队在日出时留下一个温馨的合影,天空上漂浮着巨大的飞鱼,他们拍照时像是一群盘踞在车顶上的小猫咪。

因为这张照片里有裴书和祝宁,所以刘年年一直保存着,时不时拿出来看,她当时那样羡慕祝宁,以为那就是自由。

而且照片里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刘年年当时看的时候以为祝宁的队友是一对双胞胎,她跟剪报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的短发,一样的僵硬的肢体语言,她抬起眼神色漠然地盯着屏幕,有一种超脱世俗的神性。

这个人从八十年前活到现在,并且没有丝毫变化,起码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她。

报纸上有她的姓名,白澄。

……

“我活得比你想象得要更久。”

地下垃圾场内,白澄淡淡地说,“塑料被发明的同时,我就已经诞生了。”

“最初是分子形态,出于混沌形态并没有更多个体意识,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人类的胚胎。科研人员研发时不知道有我这个伴生物存在,事实上以我的视角来看,人类对世界一无所知。”

白澄最初只存在于实验室,随着科技进步,塑料流水线产生,人们批量生产塑料,也在批量生产白澄。

白澄无处不在,她朦胧间感受世界,各地的白澄把信息传递给她。

她第一次真正开始像人是一场意外,有个异食癖患者迷恋上吃塑料袋,她不吃饭只吃塑料,家人阻拦就背着家人偷吃,吃掉之后再呕吐出来。

白色塑料袋经过食道,掉进胃里,把胃部塞满形成胃的形状,然后一阵痉挛后,胆汁和胃液把塑料冲刷出来。

在人看来这个过程很恶心,但对于白澄来说,异食癖女孩仿佛一台三维打印机,为她准确描绘出口腔、食道和胃部的器官。

白澄拥有的第一个器官就是胃,掉在地上的塑料袋收缩着,依靠记忆把自己重新扭曲成一个胃的形状。

也是作为一只胃,她开始思考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女孩儿怕被家人发现,她想收拾起来自己的呕吐物,却发现那只沾满胃液的塑料袋在收缩,并且团紧了自己。

在女孩儿眼里,白澄像是一个胎儿。

她把白澄养起来了,泡在圆形鱼缸里,白色塑料袋会散开,像是一只游动的水母,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喜欢团成一团,坚持以为自己是一只胃。

女孩儿不再那样激进,她把塑料袋撕碎再吃,这样不会吃进去就吐。

白澄不理解,人的身体情况不适合食用塑料,她为什么要克服着本能强迫自己吃塑料。

大多数时候,女孩儿像是啃饼干一样吃塑料,然后隔着鱼缸看白澄,女孩儿也不说话,只是很偶尔地伸出手指贴在鱼缸边缘,塑料袋也会隔着玻璃和她触碰,然后女孩儿会露出一个单纯的笑。

那也是白澄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逗笑人,那样简单。

她们就这样静静陪伴彼此,分享孤独。

后来她被父母发现,送到医院强制治疗,家人看到了鱼缸里的塑料袋,在入院的同一天嫌恶地倒掉,白澄被当成垃圾掩埋。

掩埋在地下的白澄遇到了更多塑料,哪里都是塑料,地下、海洋、下水道、她很轻易地控制其他塑料垃圾,在地下游走,最后她找到了女孩儿的坟墓。

异食癖女孩在一年后死亡,经过治疗她依然不肯改掉吃塑料袋的陋习,硬生生死于饥饿。

她的父母重新生了个孩子,她被彻底遗忘。

“我用了她的长相和名字。”白澄说。

夜色中,一个塑料袋的人形生物半跪在一块儿墓碑面前,坟墓上写着白澄的名字,她把手放在墓碑上,想跟她玩那个鱼缸触碰手指的游戏,但没有得到回应。

四周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那是很悚然的一幕,大地裂开蜘蛛网纹一样的口子,塑料袋钻入女孩儿的身体,皮肉的分层,包裹住骨头,进入腐烂的口腔,努力向下衍生,到达胃部时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安全感,好像自己回到了家。

那是白澄第一次从坟墓中钻出。

地下的塑料像是一条新流水线,她们钻进坟墓,凝结成无数白澄的躯壳,让她永远不死。

不死者白澄诞生了。

“我有了完整的意识和思考模式,通过学习已经和人类很相似,别人至多会觉得我有点奇怪。”

白澄在人世间开启了自己的人生,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公园草地上看天上漂浮的塑料袋,飞舞的塑料袋也像游动的水母,让她想起在鱼缸里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人类发现了我们的存在,我猜他们以前就有人发现过,但没有公开报道。”

白澄知道自己不正常,她混迹在人中,但内心只是一只塑料袋,而不正常的人很多,那时候变异人的隐瞒方式还很稚嫩。

白澄走在路上能分辨出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一只蜘蛛,一只蚊子,这是一只猫咪,那是一只鳄鱼。

世界在腐烂,生物在异变。

白澄小心隐藏自己,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敌意,非自然人类会忍不住吃人,白澄没有一点胃口,相反随着人类社会发展,白澄的力量更加强大了。

因为垃圾越来越多,经过循环之后微塑料进入人体,她甚至能操控尸体。

但白澄有自己的弊端,她记忆很短暂,每次死亡时醒来都会失去一部分,那时候人类和变异人的冲突已经越来越大了,总是失忆意味着总是被杀死。

“为了储存记忆,我创造了自己的主脑。”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终端,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不死者。

“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主脑。”白澄说。

白澄牺牲了一个自己,她站在垃圾填埋点边缘,垃圾堆里充满了塑料模特,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坟墓,于是亲手埋葬了自己。

白澄跳进了填埋坑,闭上了眼睛,所有活着的白澄都会向她汇报。

“我学习了人类的知识,物化了我自己,很奇怪,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人会物化人。”

她本身就是工具,知道自由之后,再次成为工具会让她感到痛苦。

“这件事有个好处,我记载了自己的历史,同时也无意间记录了你们的历史。”

“你们现在所经历的,过去发生过不知道多少次,我们总是在重蹈覆辙。”

白澄设置主脑之后,变异人和人的冲突扩大到无法调和的地步,变异人认为自己更加强大,凭什么受管控,第一起恶**件发生在某个著名商圈,变异人无差别的袭击让温和派都不愿意承认变异人是人类的一份子。

武力镇压过后,严苛条例诞生了,变异人被驱逐到某个集中管理区,人类划分了一部分土地给他们生存。

“这是高墙的原型。”白澄说。

祝宁之前一直很好奇,人们最初怎么建立高墙的,再高效的执行力也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创造出如此复杂的墙体构造。

原来不是从零开始的建设,而是在原有基础上改造。

保护人类的高墙,原本竟然是用来囚禁变异人的监狱。

“刚开始的举措看上去都很有效,变异人进入独立生存空间,大家泾渭分明,消灭所有变异人的论调越来越高,但这根本做不到。”

“因为我们来源于你们,”白澄说:“我们就是你们,就像微塑料已经进入所有人的身体里,所有人也都已经携带了污染因子,只需要一个导火索就能引爆。”

“你们还是我们,根本没有区别,我们就是同类。”

变异人被隔离之后,变异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多,高强度的社会压力,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污染。

人们只是在竭力控制理智,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节点呢?”祝宁问。

污染存在多年,但八十年前才集中爆发,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澄:“人们发现了污染孢子的真正作用。”

在古老的过去,变异人很少,人们知道有一类特殊人群的存在,但不会大惊失色,因为遇到的概率太低了。

那时候少量死去的人会析出污染孢子,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不同国家还有不同的解释,大多数都是奇迹论,或者那是死去的神的灵魂,甚至有些部落还会崇拜污染孢子。

社会文明飞速发展的时候,所有人都成了被压榨的一环时,变异人数量越来越多,死后析出污染孢子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他们有了足够的样本去分析研究。

“部分变异人和普通人类因此达成了统一战线,他们期望更多污染孢子,能够做到垄断生产,于是把目光看向了变异人生活区。”

“那时候的墙内没有这么多高科技,有部分变异人是真的愿意生活在墙内,对他们而言那样更加舒适,他们不知道自己成了工厂里的肉。”

“我说过了,你们现在在发生的,历史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同一个概念的不断升级,联邦的创始人绝对参考过这段历史。”

“但他们犯了个错误,”白澄说:“污染孢子过去很少是有原因的,因为那时候巨人还活着,人类相当于在一个壮年巨人身上生存,如果有序利用资源,还能再生活几百几千年,但人们在高强度压榨污染孢子,污染孢子必须要杀死污染源,所以必须人为污染,污染孢子大量爆发时,意味着巨人开始死亡了,我们正处于她死亡的余韵中。”

而贪婪的人依然在索取,不管是变异人还是普通人,他们最后压榨的都是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

变异人对人类社会宣战,战争爆发,仇恨蔓延,四处都在打仗。

那时流水线上生产最多的东西是武器,仇恨带来更大的压力,压力带来更大的仇恨,滚雪球一样让世界不堪负重。

于是大规模的污染彻底爆发,传播速度极快,像是女巨人濒死之前的一次发泄。

忙着打仗争夺资源的人,忙着发泄仇恨的人第一次正视世界,他们终于放过了彼此,但自救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蘑菇云下漂浮着血红的污染孢子,有摄影师拍下这惊人的一幕,污染孢子柳絮一般席卷全世界,感染速度太快了。

变异人是感染之后还能保持理智的存在,那次大规模污染变异出强大的生物,伸出触手无差别杀死所有人,连变异人都无法在那种极端环境中生存。

他们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怪物,在更高级别的生物面前,强壮的蝼蚁和弱小的蝼蚁之间没有区别。

变异人和自然人都承认彼此是人,但当时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人类在毁灭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毁灭我们。”祝宁重复了白澄最初的话,到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祝宁一直猜测永生药业是否隐藏了什么秘密,以为这家公司在大污染来临前做了什么,现在看来,它只是参与其中,当年应该有很多大型企业都这么做过,只不过永生药业活到了现在。

并不是某个单一的企业或者个体毁灭了世界,而是所有人共同开创的末世。

白澄点头,继续讲述当年的历史:“他们只能先往高处走,因为污染孢子有漂浮高度。被称为变异人的种族打开了高墙,自然人拥有更高的科技力量,变异人有更高的能力,变异人欢迎所有墙外成员来避难,大家终于拧成了一股绳,想要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后来才有的高墙计划,刘年年代表的新世界的母亲几乎就是将两种人进行了融合,他们想寻求共生道路。

难怪霍瑾生支持这条路,在她看来,当年的仇敌合作,不可调和的矛盾要有个调和窗口,这就是劳动成果。

祝宁默了下,她现在是半个机器人,不需要花时间就能消化白澄的话,她问:“我记得,在八十年前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时,污染曾短暂消失过。”

祝宁抬头看着白澄,问:“是你做的吗?”

祝宁对于过去的历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口口相传真假难辨,尤其有一点,他们说在大污染爆发之后,污染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这才给人类建设幸存者基地留下缓冲期,不然人连逃难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白澄,那样恐怖的力量,只有每一个分子都渗透全世界的人才能做到。

白澄:“是我做的。”

白澄在女巨人死亡的同时就感知到了她,那样辽阔的土地在她的感知下有具体的轮廓,仿佛白澄目睹了每一个细胞的死亡。

女巨人活着的时候属于全人类,但在死亡后只属于白澄。

……

洞穴中刘年年神经震颤,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一行字。

《污染全面爆发,不死者白澄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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