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接近北墙已超过十一小时,第一战线全面溃败,派出的十四支先锋特遣队失去音讯,人们对于沙暴的核心污染源毫无头绪。

这跟103区的灾难不同,更庞大,也是这代人有记录以来第一次直接跟真正的墙外远古生物对抗。

在人们撤退进高墙前,人们面对的诡异而强大的生物就是这种类型的生物。

那一天,所有人都有种很诡异的直觉,世界是污染物的,而不是人类的,或者这就是世界对人类的报复。

当年白澄按下暂停键,让人们错以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躲避了灾难。

支援军停止向北墙输送兵力,已经在着手准备撤离,部分士兵选择留守北墙,坚持与人类最后战线共存,要不了十五分钟北墙将全面溃败。

霍文溪知道这些消息,但依然一动不动。

秦云已经离开,反抗军对霍文溪早已失望,他们已经断定霍文溪精神污染严重,失去了指挥力。

空荡荡的老旧办公室只剩霍文溪一个人,她没有选择跟任何人通讯,只是盯着前方。

反抗军的办公室内有一块儿用来汇报工作的电子屏幕,霍文溪对这个场景很熟悉,异常事件调查小组开会,组员需要汇报调查报告,也是这样一块屏幕,一张长桌和几十张椅子,在过去,她的组员会挤满整个办公室,如今只有她自己。

她大脑中有一片意识的海洋,海浪拍打着岸边,声音撞击着她的耳膜。

霍文溪像个真正的神婆一样盯着屏幕,等待着一定会发生的事。

预知系拥有看到未来的能力,也拥有诅咒。

果然,过了会儿,本来熄灭的电子屏突然亮起,室内光线昏暗,所以电子屏幕的电子光霎时间照在霍文溪的脸上。

那是纯白的页面,像是刚打开的新文档,仅有一个闪烁的光标。

光标闪烁了两下,弹出三个字:“霍组长。”

霍文溪就在等待这一刻,所以并不惊讶,祝宁入侵了反抗军的系统。

她正在以文字的形式跟自己交流,到一切的最后,祝宁真像个计算机啊。

霍文溪的手不自觉颤抖,她下意识想摸根烟又硬生生止住,只能摩挲着指缝中干掉的血痂。

霍文溪:“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故意说得很轻松,很想当这是一次很普通的工作汇报,祝宁找到证据,汇报给自己,霍文溪分析线索,对祝宁下达新的指令,她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

打字的音效声没有关闭,所以当文字在屏幕上出现时会伴随一阵机械声。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霍文溪是她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因为她最不舍得霍文溪,所以最后才来找她。

霍文溪的手抖了下,她怀疑祝宁这次出现,只是在屏幕上打字,以文字的形式沟通,没有露面也没有声音,是因为不想让霍文溪难过。

冰蓝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就是祝宁和她仅有的接触了。

霍文溪知道一切都必然会发生,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

屏幕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字,像是祝宁内心的坦白:“出墙前,我只想着复仇,完全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拥有这种能力,毁灭或者拯救。”

霍文溪问:“那是什么感觉?”

屏幕上的光点停了下,祝宁失去了大部分情绪,导致她必须要努力去感知。

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字:“孤独。”

不是痛苦而是孤独。

独自一人置身于荒芜的世界尽头,时间对她来说过分漫长,举目望去没有一个同类。

祝宁理解了白澄,她的大脑被活埋在地下,意识却无比清晰,如此存在几百年。

“我看到了末日前记者的调查结果,见到了上一代救世主。”

“我一次次寻找新的证据,想要证明苏何是错的,但她总是对的。”屏幕上再次出现一行字。

霍文溪拥有预知之眼,她已经看过这些画面,她看到祝宁徒劳挣扎,却又只能对命运低头,她看到祝宁寻找的每一个新证据,都在指引自己走向终结。

“既然一切都将毁灭,那么拯救究竟有什么意义?”

霍文溪沉默,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三号机死亡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单纯牺牲的准备,那对我来说好像很简单。”

很顺畅地滑落深渊,不会有任何阻碍,甚至像是一种诱惑。

有一个合适的名头,听起来很伟大却又很简单,死亡之后,剩下的事就跟祝宁无关了。

直到三号机被掩埋,祝宁在模糊之间感到一点微弱的信号,那是三号机用死亡告诉她的。

世界总会灭亡的,就算是祝宁也无法创造一个永不污染的世界。

只要污染的制度存在,污染就永不消失。

赶不上末班车的鱼头人,只有四十厘米温暖的王秦茜,只能靠吃塑料为生的白澄。

如果不改变制度,出现几个救世主都毫无意义,人类总会反复走向同一条错误的道路。

“归乡号上有一份木涵留下的资料,她留下了旧世界灭亡前的影像。”

祝宁很像在汇报工作,屏幕上出现了泛黄而模糊的图像。

人们在河边钓鱼,在体育馆前拍照,参加演唱会时脸上绘画着涂鸦,那是没有大规模污染的旧世界。

在沙尘暴即将席卷而来前,这些照片里的人显得很鲜活。

当然还有木涵留下的那句话:不要遗忘历史。

神国人把历史遗忘了,所以把错误的历史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但现在神国坠落,普罗米修斯死亡,并不是完全的绝望,她们仍然有在废墟上重建的可能,尽管那微乎其微。

“初代机告诉我,如果我能改变时间,不要改变过去,要改变未来。”

祝宁以前以为重点是时间的能力,但她在三号机死亡时才知道,重点是最后一句话,要改变未来。

人类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在过往历史的警告下,再尝试一次。

“现在我知道了,”祝宁说:“你就是那个未来。”

霍文溪是指挥官,她身上最大的优点不是直觉,而是指挥,她让人信服,让人追随。

过往历史中,出色的领导人具备的霍文溪身上都有,她出生在霍家,从小就靠近权力的中心。

103区的公开发言鼓舞过很多人,末日时代,在人人都知道世界终会灭亡的前提下,有霍文溪这样的人指引,人们才有活下去的欲望。

人类需要领头羊。

“不只是你,是你们所有人。”

霍文溪、反抗军、在第一战场赴死的猎魔人,死去的一代又一代垒成的尸骨,未来是他们的。

祝宁面对着一道难题,如果只有她自己根本无法解答,这是初代祝宁,二代祝宁,三号机和身处极北之地的她一起想到的答案。

“所以这不是牺牲,你可以把它当做我跟你打的赌。”屏幕上浮现出一个个字。

这句话让霍文溪想起她第一次在审讯室跟祝宁单独面谈,又让她想起在尊贵女王店跟祝宁结盟。

祝宁心中有什么计划,想要拉人入伙的时候,会说要打个赌。

霍文溪明知道她的小心思,每次都要走进她的陷阱里,问:“赌什么?”

“赌一次,幸存者会吸取教训,剥削者不会复辟,赌你会保证这一切。”

“赌你会改变制度,创造出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苏何错了,祝宁不是新世界,新世界是所有人一起开创的。

一个尽可能没有异变,没有压迫和污染的世界。

祝宁只能净化,像是割掉地面的杂草清理垃圾,真正负责种植的不是她,能否有收获也与她无关。

房间内一时间变得很安静,霍文溪久久没有回答,因为她在被普罗米修斯的手下逮捕时,在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曾经见过无数个未来。

霍文溪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受蠕动的触手翻转时轻轻摩擦自己的手心。

她深深呼吸,缓了很久才说:“你要让我创造一个真正的乌托邦。”

“是的。”祝宁说:“不要有压力,你当指挥官总比普罗米修斯好。”

祝宁本来想逗一下霍文溪,但对方没有笑。

“今天之后,污染会暂时消失,我会像当年的白澄一样延缓末日的到来,人们可以再生活一段时间,不要问我多久,可能是几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但不会太长,一两代人的时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空中门会打开,天空不再是一块儿幕布,人们可以冲出蓝天寻找新的出路。”

霍文溪:“如果没有新的出路呢?如果我们走出去发现外面也同样悬浮着巨人的尸体,我们只是尸坑里的蛆虫,如果外面的世界也一起灭亡了,巨人的世界早已死去,我们已经是幸存者呢?”

“那就活下去。”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显示:“哪怕知道前路是死亡也要活下去。”

霍文溪领悟着祝宁的话,她不露面,导致屏幕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神谕。

霍文溪:“我没看到成功的那一刻。”

这件事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不是计算了准确的画面后向它前进,而是模糊的,看不清的未来。

霍文溪大概率会失败,可能人类尝试过后还是灭绝了。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霍瑾生看不见祝宁的命运,当霍文溪到达这一刻时她同样看不清,那太庞大了。

一直以来霍文溪都是指导者,她来指导人向前,此时她却像是个迷途的羔羊,她甚至一瞬间希望祝宁欺骗她,许诺她一个虚假的未来,霍文溪可以用这个谎言支撑自己向前。

可祝宁不会说谎。

“我也没有。”屏幕上的光点停了下,继续:“但在没有异能的时代,人类还没依赖污染孢子作为万能资源的时候,就是靠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活着的。”

人类在没有强大的武器和外力时,曾有过强大的精神。

霍文溪:“所以你让我朝着一个虚无的目标前进。”

“是的。”

如果这项事业是一场马拉松,祝宁已经快要抵达终点,而霍文溪还没有。

她只能一圈又一圈地跑下去,可能目的地是绝望,但霍文溪必须带队向前,她以另一种形式分享了祝宁的孤独。

“记得吗?我们结成了同盟,不会背叛的盟友,我来负责清扫障碍,你来负责带队。”

霍文溪:“如果我失败了呢?”

“污染会卷土重来,但下次人类没有救世主了。”

所以才是一场赌博,有输有赢,输了就是真正的灭亡。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具体要怎么实现这一切,问:“那你呢?”

“我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你。”

霍文溪:“我无法拒绝是吗?”

“你只能给我收拾烂摊子了,最后一次。”

霍文溪认识祝宁的时候就是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一次又一次,103区的灾后指导,出墙后物资没了找物资,祝宁闹出的麻烦越大,霍文溪后续的工作就越复杂,而她从来没拒绝过祝宁。

看上去是霍文溪在指挥祝宁,实际上祝宁也在反过来指挥霍文溪。

一切都要结束了,霍文溪心中有所预感,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跟祝宁说话。

祝宁一路告别,霍文溪的反应是最冷静的那个,大概她知道祝宁早已死亡的秘密,不像刘年年那样惊慌。

“祝宁,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霍文溪问。

屏幕上光标闪烁,明明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比其他问题运行速度更慢。

“牛肉面。”

光标又闪烁了一下,“可乐。”

霍文溪捂住眼睛,指缝中有液体滴滴答答落下来。

“你已经帮我实现了。”

霍文溪分不清是祝宁无所求,还是单纯安慰自己,她说的都是霍文溪完成的答案。

祝宁想做的都已经做了,复仇、体验这个世界、在最后甚至能明白真正的自由。

“你哭了?”

霍文溪哑着声音回答:“没有。”

“你有点口是心非。”

明明只是一行文字,但霍文溪能感受到一点祝宁的情绪,想象真正的祝宁坐在她对面。

她猜测三号机的死亡给祝宁带来了什么,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第一次接触了人的情绪。

如果祝宁在搭建最后一场戏剧,让所有人围观主角的死亡,那如今死亡的幕布正在缓缓合上。

霍文溪闭上眼,她看到无数画面向自己奔涌而来,她曾见过这些片段,祝宁的话仿佛像是一条穿针引线的线索,将它们串联。

她看到的一切都在逐步发生。

……

极北之地边缘。

“骗子。”林晓风低声说。

白骨凝结成一堵墙,仿佛一个狩猎的怪圈,对着不远处黑暗的天空,白澄站在林晓风面前,成为挡住她的最后一道防线。

黑色的天空,白色的雪地,飞舞的红色塑料袋,林晓风面对的就是这些。

她明明没见到祝宁,但她有一种很朴素的认知,祝宁骗了她。

林晓风木然向前,她的胸前出现了一只手,白澄挡住了她的路,她不是林晓风认识的那个白澄,而是一个冷漠的替身,一个陌生人。

白澄依然遵守了和祝宁的约定,保护林晓风免受危险,不管她究竟是哪个白澄,约定都有效。

如果先前只是猜测,但看到白澄的眼神,林晓风突然想后退,“她不会回来了?”

白澄只是沉默。

白澄能感受到主脑释放出的信号,白澄曾在八十年前这样控制过散落在各地的影子,无数个白澄共用同一个大脑,大污染之后,她们只能单方面向主脑传输,现在主脑在联络她们。

自从八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所有白澄集体连接,白澄们都已经见过祝宁。

白澄看着林晓风,她身上穿着破烂的防护服,背后雪地里留下一长串脚印,那是她寻找祝宁留下的痕迹。

林晓风就站在脚印的终点,此时倔强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白澄不知道怎么把这一切解释给林晓风听,她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更不擅长和小女孩儿打交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尽可能保护孩子。

白澄不回应不反对不说话,但那足够说明什么了。

白澄把林晓风抱起,林晓风只有十岁,她身体那么轻,在不死者手里像是一只猫崽。

人真的很奇怪,在被触碰之前好像还能勉强保持理智,但只要有人碰你或者安抚你,情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崩塌。

林晓风被白澄抱起时,像是小猫突然炸了毛,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林晓风对着天空中的黑月大吼:“骗子!你骗我!”

“等我回来。”进入极北之地前,祝宁亲口说的。

凭什么?林晓风还活着,她还在扮演锚点的角色,凭什么是祝宁先食言?

林晓风意识到,祝宁不会回来了,她把自己送上人头猛犸象就是最后一面。

当时她们都知道极北之地有什么,是会剥夺五感的虚无,是裴书队长的死亡之地,是这趟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没人知道这一切还会义无反顾进入,但祝宁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徐萌、宋知章、103区死去的人,还有死亡没多久的裴书。

裴书的骨灰还在林晓风的身上,甚至她都不知道那是不是裴书的骨灰,她只是在死亡之地捡起了死者的灰烬。

林晓风拦不住她,她知道祝宁必须要去,她宁愿死在极北之地也不会活在外面。

林晓风理解祝宁,不仅不能阻止,甚至必须要支持她进入极北之地,但她以为会有奇迹,像是在水族馆拯救她那次,像杀了鲍瑞明那次。

可到了最后没有奇迹。

不管之后的祝宁以什么形态活着,当初把她从水族馆捞出来的祝宁已经不在了。

白澄感觉到林晓风挣扎的力道,她的异能是巨力,能够轻易将自己撕裂,白澄没有退却,用力将林晓风抱紧,背后的白骨墙蠢蠢欲动,她不介意用骨头凝聚成一个新的牢笼。

林晓风的手放在白澄的肩膀上,那是个往外推的姿势,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挣脱控制,此时突然卸了力。

她被祝宁和宋知章养得很好,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永远不要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伤害别人。

所以她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同时心中涌起另一种悲伤。

祝宁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她在做出任何选择之前都不得不考虑祝宁的影子,祝宁驯养了她,又抛弃了她。

“宝――贝――”

林晓风愣了下,每一个新生的白澄都要重新开始学会说话,她们的声音机械,不熟练地说出这两个字。

林晓风的眼眶中霎时间积蓄泪水,凝结成冰霜,像是利剑一样反向扎入她的眼球。

“宝贝。”

祝宁杀了鲍瑞明之后第一次这样叫自己,她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意气风发,在自己耳边大喊,“宝贝!”

她让林晓风成为自己的员工,说要打工来还债,林晓风是她的一号员工。

是祝宁让林晓风从过去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像是在玩一个传声游戏,祝宁把声音传递给了白澄的主脑,主脑传递给眼前的这个白澄,白澄再说给林晓风听。

一个人接着一个,共同传递同一个信息。

祝宁在叫她。

祝宁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渠道可以跟林晓风直接联络,只能通过这样迂回的手段。

祝宁知道怎么安抚她,怎么控制她,怎么让她平静。

爱是有代价的,只有祝宁能轻松地知道自己最柔软的位置,所以除了缴械投降以外别无他法。

远处天空中的粘液正在快速蔓延,如同开闸放水,黑月笼罩住整个天空,边缘如同黑色沥青。

祝宁要吞噬世界了。

林晓风从白澄的肩膀处望去,黑色粘液凝结,像是积蓄的石油,天空上仿佛有一条分界线,黑色粘液伸出一条巨大的触手,仿佛一根手指从天空垂下,她的体型那样庞大,在林晓风的眼中却那样轻柔。

巨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渺小的人类。

林晓风眼中倒映着黑暗,那是祝宁的影子。

时间仿佛停止了,林晓风屏住呼吸,任由黑色粘液摸了摸她的鼻尖,没有极北之地的冰冷和绝望,甚至有些温暖,跟祝宁这个人一样。

她本能想要把脸埋进祝宁的掌心。

下一刻,黑色粘液瞬间将林晓风的身体淹没,所到之处是极致的黑,没有光明,没有声音,一切都被无情吞噬。

北地附近存活的生物警觉地望向北方,变异的鹿头人支起耳朵,树木伸展枝条,树叶片片立起望向远方。

祝宁吞噬了作为普罗米修斯的脑机,掌握了巨人的神经,树枝分叉一般黑色神经网络展开,如同找到一个人体的脉络,神经连接了骨骼肌肉,绘制出一张完整的巨人轮廓。

那一天,不光是人类,所有生物都几乎是一个反应,如同神话中记载的大灭绝,在黑暗面前人人平等。

鸟群飞翔,怪物的污染物向南奔跑,还未获救的落单猎魔人试图联络墙内却发现通讯中断。

半空中张开一扇扇方正的空中门,门口持续掉落蠕动的蛆虫,其中一扇前悬停着一辆飞车,车顶挂着一个粉色的毛线球。

毛线球摇摇晃晃,然后立即被黑暗吞噬。

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黑色的墨水覆盖一切,漂浮在半空中的飞鱼线被冲散,绚丽的风景线粉碎,恐怖的水滴群霎时间湮灭。

行驶的归乡号列车上,刘年年被扣在船底,归乡号正载着她向前,那艘小船越来越挤,仿佛想要一只手将她捏死,让她窒息在船中。

她应该要逃跑,但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船底。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股水流声,刚开始以为是海浪,归乡号最后一节本来就有海,后来感觉那声音更加空灵,而且像是一头凶猛的怪物吞噬一切。

刘年年从船缝看向外,车厢内流淌着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黑色粘液。

那些东西伸出无数根触角,在看到刘年年的瞬间,快速朝她涌来。

刘年年瞳孔放大,诡异的是竟然不觉得恐怖,反而感觉一股诡异的安全,向她跑来的黑色粘液灌满船底,仿佛给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车头的猎魔人趴在窗户上看着,在他们的视角里,有点分不清是奔驰的归乡号列车主动驶向黑暗,还是被迫被黑暗包裹。

就像突如其来的灾难,灾难时人们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想法。

北墙外,第一战场。

沙尘暴越发严重,能见度不足半米,人们感知到沙暴中心的触手怪物越来越强大。

地面被轰炸出无数个深坑,四周尸骨累累,天空中悬浮着的蘑菇云和沙尘融为一体。

在一分钟前他们用完了最后的杀手锏,第一战场已经全面失守。

侦察兵发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过来,他大喊:“北方,注意北方,有新污染物靠近,重复……”

但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来的东西太快了,不需要前方侦察兵也能肉眼可见。

他们第一反应是有新的污染物,有人预测过了,这种情况下污染会出现连锁效应,很可能会就近吸引其他污染物加入。

第一战场已经惨败,根本经不起二次冲击。

人们在沙尘暴面前如同蝼蚁,沙尘混成一团,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而从远处涌来的黑色粘液体型更为庞大,两方相撞时,如同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汇聚。

然而那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因为下一秒,很明显人们可以看到黑暗在逐步吞噬,黑暗前进一寸,沙尘便后退一寸。

沙暴中的亡灵军突然停止。

在沙暴中寻找污染源的猎魔人视角更加近,他们明明在模糊的沙尘中看到了舞动的触手,此时触手竟然在战栗,仿佛在迷雾中行走,却发现敌人在自己身后。

黑色粘液包裹住每一粒沙尘,仿佛分出细密的牙齿在逐渐啃食。

猎魔人都见过103区胜利时的视频,曾见过这一幕,只不过没有这么……震撼。

比那次规模更加庞大,超过了普通人的想象,不管祝宁是恶魔还是真神,她都选择吞噬一切。

所以围观者只能围观,像是无数个抬头仰望的生物一样,甚至没有人想要撤退,因为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泼洒了汽油,黑色粘液像是火种,只要有一颗火星子便能立即席卷。

他们从未看过黑色的火,如同沥青般的火焰,吞噬污染物也在吞噬士兵。

猎魔人们只是张大嘴,然后就被黑暗淹没。

情报网完全瘫痪,祝宁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支撑他们的人机联合装置熄灭,人类之间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进入黑暗之后五感被剥夺,但只是消失了感官却不觉得绝望,仿佛只是有人暂时麻醉了你,让你睡一场好觉。

黑暗超过了北墙,然后爬向了人类幸存者基地的高墙,那些高大的墙壁在黑暗面前如同一个个岛屿,黑色粘液如同快速上涨的海水。

墙内进入地下避难所的人瑟瑟发抖,不知道未来究竟是什么。

复苏会的人面对黑色粘液露出夸张的微笑,手持棒球棒的异能者吹了个口哨,骑着摩托车主动驶入黑暗。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毁灭。

82区,苏何坐在三号机的尸体旁,她的身侧是碎尸垒成的废墟,苏何一身红色风衣在其中显得极其扎眼。

她曾试图跟三号机说话,但石块儿下显示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82区的钢铁之穹被打开,苏何坐在废墟上抬头仰望天空,仿佛一只井底之蛙。

沙尘暴进入82区,沙子涌进的同时,苏何已经看到了黑色的潮水。

祝宁吞噬了世界,她把世界融为同一个污染源,她能轻易推开高墙,如果祝宁想,她可以让人类就这样在黑暗中死亡。

祝宁选择了拯救还是毁灭?

苏何到头来才发现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她想要世界的毁灭,如果做不到,那她想要自身的毁灭。

这是她主导的,苏何实现了自己一生所求。

人类历史上有过那么多毁灭者,没有一个能做到她今天所做到的。

巨大的黑色粘液在她看来如同炸弹后产生的黑云,像是庆典上壮丽的礼花,像是火山石喷发出壮观的岩浆。

苏何勾起嘴角,轻轻哼起歌声,她对着黑暗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老友一样进入黑暗。

黑色潮水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快速流淌而过,像是淹没了一块儿红色的石头。

在反抗军办公室,霍文溪早就听到了走廊上的警报,她看见街道上的黑暗,从天空到地面,都被染成黑色。

霍文溪脑海中和现实中真正意义上完全重合,眼前的屏幕光明还亮着,只是不再打字,马上就要轮到霍文溪这栋建筑物了。

霍文溪不知道祝宁怎么做的,她也不想知道,面对这一切,霍文溪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祝宁听过很多人的遗言,而唯有霍文溪在反过来听祝宁的遗言。

光标闪烁了一下,“再见。”

霍文溪看着那两个字,想到祝宁第一次跟世界问好,她跟世界打了个招呼,这次跟世界告别。

像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从开机到关机。

祝宁在电子屏幕上跟霍文溪的谈话像是一篇文章,文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是某个深夜写日记的人删掉了自己的文字,无形的删除键按下,第一个字消失,然后是一个词,一句话,祝宁删掉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她存在的证据被整行整行吞噬。

直到删除到最后一个字,闪烁的光标没有再亮起过,屏幕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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