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搜寻大萨塞尔的话语,想在字里行间为自己找到信念,但是他始终没法找得到。最后他只好耸了耸肩。

“我觉得这事和我没关系,”他说,“至少在我的历史里和我没关系。你许诺的这些就像宗教牧首对信徒的蛊惑,——‘不管你生前在尘世中受多少苦,你都能在死后得到幸福’。我不信这一套,我是个活在尘世的人。”

“我只是把记录里的真实交给你。如果你不能在记录里找到信念,你当然可以继续在你自己的生命里寻找它。”大萨塞尔说。

“我当然会在我的生命里寻找信念,”萨塞尔说,“但我不关心你所谓的现实。我活着的地方就是我的现实,从生至死,我都在这里。我并不在乎自己的来世,我也不想再来另一段人生。如果你想为你的现实做点什么,那你就先为我活着的地方做点什么,——不要跟我许诺我死了以后会怎样。”

“大体上你说的也没问题,对你本人来说,记录中的首要事项确实也算不上重要。但我毕竟只是一段记录,我没法帮你做到任何事,甚至没法告诉你太多。”

萨塞尔觉得他简直就是来给自己传教的,除了给他许诺来生以外,他还做了什么?“为什么?”萨塞尔问道,“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连一些重要的事情也不告诉我?”

大萨塞尔摇了摇头。“若我说出至关重要的一些事,这片深海就会立刻知晓。如果我的记录被分享出去,它们就会投入各个海之影,然后又借着各个海之影被接触到海之影的人所知。”

“这么说,虽然你是海之影,但你当年覆写的记录是隐蔽的?”

“是这样,所以有些事说不得。如果说了,利用它的人就不是历史中的我了。”

萨塞尔可以猜出在早年间有谁深入接触过海之影。

首先,栖居深海的风暴骑士和一些海生的古老形变者一定是最早的一批;其次,考虑到泽斯卡的原型,瑟比斯学派的黑巫师一定也在提尔王朝诞生以前深入接触过海之影;光明神殿他不太清楚,不过按这边的书中记载,栖居深海的风暴骑士逃上陆地之后就投靠了光明神殿,所以,光明神殿也大概率接触过海之影。

如果最早的萨塞尔覆写的重要记录一不小心暴露,那在各个历史中,以上每个势力都有可能在提尔王朝的时代前后知晓后世的秘密,个中后果一定是灾难性的。

“但是,”大萨塞尔忽然又说,“我可以为你指出一条明路。在任何历史中,这条路都可以走,前提是时代不能比米拉瓦的时代更早。”

“为什么不能比米拉瓦的时代更早?”

“因为某人在那时刚出生没多久。”

“某人是谁?”

“我想说那是一个人,不过她也许更像是一本活着的书。假如作为女性的我想找人沟通历史的过去和未来,我想,除了她也不会有其他人选了。她毕竟只是一本活着的书。”

萨塞尔品了这句话很久,不时看看身旁这些人,他们每个都有自己的个人追求,也都有自己的矛盾和偏见。如果得到了超越性的知识,他们肯定会为了自己的希望去做自己的事,但是书呢?

书不会做任何事,书也没有自己的愿望,书只会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写下来。除非有人把书翻开,不然它记下的东西永远都只合在书封之间,不为人所知。

最后他端详了大萨塞尔一阵,或者说,他端详了这个记录一阵。如果最初的萨塞尔曾经认识一本活着的书,那他写下这段记录,也许就是在仿制出那本书。

“所以,”萨塞尔终于开口,“那本活着的书能带给我什么?或者你能给我保证什么?”

“我不能给你保证。只是她可能会给你最可靠的意见,就像故事里总该有的贤者或师长一样。”

“老实说,我已经有过好几个师长了。”萨塞尔说,“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他们知识更渊博的师长了。”

“他们不是纯粹的引路人,无论天空之主还是扎武隆都不是,也许他们作为师长的能力无人能比,但他们的想法和信念太多。当学生的,若是有信念,要么就会为了自己的信念和他们反目成仇,要么就会放弃自己的信念,追求他们的。米特奥拉只是个单纯的引路人,是本活着的书,她会给你最可行的建议,而且她绝对不会干扰你。”

“这个人没有自己的信念吗?”萨塞尔问。一种荒唐感在他心中升起,就算没有灵魂的狗子也有她执着的愿望和追求。

“她没有信念,她只是在记录。还在光明神殿的时候,她就只是在记录。”大萨塞尔说。

萨塞尔本来不打算再问了,但听到光明神殿的名字他还是有点诧异。

“光明神殿?既然她待在光明神殿,那为什么光明神殿没翻开这本书,却给一个黑巫师翻开了?”他问。

“这取决于对知识的追求。”大萨塞尔答得很平静,当然了,他也没有产生情绪的能力。“最初是和她分享那些被禁止的知识,后来是和她一起探询她无法感知到的知识,也就是说,——作为人的爱和情感。”

“听起来我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接近一个女性。”萨塞尔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虽然实际上是在讽刺自己,但他还是想讽刺一句。

“你说得对,而且这也是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小萨塞尔。不管怎样,在玛琪露长大并前往寒原的时候,米特奥拉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如果你能自己找到她,她就会像我覆写的记录一样触发响应,——记住,只有你能,其他人都不能。接着,她就能为你指出历史背后的隐秘,但只有你才知道该如何对待它们。这是信念,也是使命。”

他开口提问:“这么说,当初的萨塞尔既无信念也无使命,到头来只能指望在不计其数的历史中找出几个有信念和使命的自己喽?”

“你说得对,而且这个想法也刻在记录中。我作为一段记录,自然没有什么可否认的。现在,我要结束这段记录了。我和贞德的海之影你都不需要在乎。等飞船升上天空,他们自然会消失。”

最后一句话结束时,萨塞尔看到了真实的海之影,——不包含记录的海之影。他和贞德的海之影也没什么差别,只是个木然的人偶。

不过还没等飞船升上天空,他们的戴安娜小姐就对着萨塞尔的海之影伸手一指,后者立刻崩溃解体,化作冰蓝色尘埃,然后就在闪烁的光华中消失了。

不管怎样,这肯定不是表达害羞的方式,除非有人觉得把人指死也能算是爱的表达。

……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升空更加顺利。站在船舱的玻璃旁能看到大地上的景物迅速缩小,也能看到他们投入上空深不见底的黑暗。一时间,萨塞尔心里甚至有些恐慌,但这感觉很快就化作对速度的兴奋和渴望。

等他差不多适应了上升感,他却看到贞德的海之影伏在玻璃旁边眺望大地和海洋。她对他说,今天马车跑得格外快。

萨塞尔有点惊讶,——她有自己的好奇心,也有她作为人的情绪。虽然她是海之影,但她看着比大萨塞尔的记录真实得多,也鲜活得多。

如果这个贞德眼中的世界确实是栋雷米,哪怕现在飞船升到半空中,她也只觉得他们俩正在驾驶马车出行。那么按常理考虑,她其实活在她眼中的乡村世界,她的精神也好、自我认知也好,其实都没有问题,不停对她发问的萨塞尔才是那个疯子。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他俩其实活在同一个世界表现出的不同面目中。萨塞尔眼中的世界是疯狂的巨型列车、破碎的板块、盲目的弃民和升空的古代飞船,以及随之而来的时间跨越;相比之下,贞德眼中的世界却是安详的村落和隐居生活。

很难说前一个更真实,也很难用前一个世界说服活在后一个世界里的人。也许善于哲思的人能说服她,但萨塞尔觉得他肯定不行。

思考的时候,贞德一边温和地笑,一边指着飞船下方的土地给他说着什么。萨塞尔听不懂她描述的名称,不过她似乎在描述栋雷米这个村庄附近的地名。他对贞德点点头,说:“我看到了。”

然后她又开始讲述在这里发生的故事,他们俩的故事。

萨塞尔隐约能猜出,贞德觉得他患了点精神上的病症,有些不正常。现在他们乘坐飞船升空是她想带着自己外出散心,而她在玻璃边上描述的故事,都是她在为萨塞尔回忆他们并不存在的往昔。

这一切行为,不管是她心里的误解也好,还是她努力描述他们在这附近发生过的故事也罢,都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妻子带着发了疯的丈夫重走他们过去走过的路。

萨塞尔心里知道这一切究竟有多虚无,包括她的存在本质也不过是个荒唐的微笑,然而她是真实的。她的心是真实的,她的举动和她对自己的关切也都是真实的,可这份真实人们怎么能承担得起呢?

从虚无的谎言里诞生了真实的爱,这还真是荒唐。

戴安娜似乎看出了一点东西,一时间也有些无言。飞船继续平稳上升,某人期望中的贞德也继续给他讲述那些遥远的故事。似乎是看出了他眼中的茫然,贞德握住他的手,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给他传达更多东西。

她想传达的不止是言语,也有她被虚构出的情感。

这时候,她忽然虚化了,就像什么东西被剥离了一样,她从边缘处变得模糊了。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萨塞尔只希望这个贞德造成的麻烦能尽快消失,但这时,他却只能用力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留下来,同时为自己心里荒唐的祈求感到压抑。

有好一阵子,他都幻想这能让她多停留一段时间,但这明显是荒唐的。她溃散了,她终究还是像大萨塞尔的记录所说一样溃散了。看得出来,她只能在大海可以影响的范围内维持自己的存在。

最终,也只有一点尘埃从他指缝间落下,离开了他的视线,象征他们俩本来相握的手。

萨塞尔默然收回双手,茫然地回忆着他们俩短暂的共处,茫然地思考着他们俩并不长久的相遇有何意义,或者说象征了什么,却怎么都想不清楚。

在某种意义上,这只是一个荒唐的玩笑,而他陷入痛苦无疑只是因为他太多愁善感。如果能像大萨塞尔一样平静自若,他现在已经把这份荒唐的玩笑扔到一边去了。

他多少能感觉得到,也许在这段历史中他是最后一次和这位贞德见面,但是,只要还有不同历史中的萨塞尔走进大海覆盖的范围,这个贞德就会一次又一次用她虚构的情感影响他、动摇他。

最终从镜面形成的虚像里,也许每一束光中都有这份荒唐又虚幻的痛苦。

也许他应该回头,甚至让戴安娜把飞船开到海面,再和某人期望中的贞德见一面,不过他没有——不是因为他害怕,是因为他有他要做的事情。

他是来到这个时代取得了真实的记录,了解了通往真相的途径,然而本质上他是当了个抛弃所有人的胆小鬼,在他们遇难的时候自己逃了。

萨塞尔还记得阿尔卡的小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玛琪露在旁边高声唱着缺德的讽刺歌谣,还有黑骑士面朝火端坐,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丢失的过去。他们都死了,而带着死者回到故乡的人是菲尔丝,她本人也迷失在那段漫长的战争中,再无踪影可寻。只有狗子把自己埋在土壤深处,像树木一样度过了千年。

这漫长的岁月就像两排顺着河流延伸而去的铁栅栏,而他们正如栅栏之间的长河一样奔向大海,见证栏杆逐渐锈蚀、倒塌、化为乌有,而他自己从大海往回返程时也将化作天上的雨露。

他呆坐着,觉得头脑里一片乱糟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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