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他们就要到达柯伊伯带:这块薄、宽且长,数十天文单位的“油饼”包裹着太阳系的边沿;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八大行星像是漆黑幕布下的几颗弹球、或明或暗。

从地球发射、到抵达冥王星的运行轨道;五金号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准确地说,是九年零十一个月。

而再花上三到四年,才是这趟旅途真正的第一站中途——柯伊伯带;太阳系的边缘。

五金号内里的维生空间并不大,甚至称得上狭小:至少没有多少方白鹿早年在文艺作品中看见的,长途太空旅行需要的花样繁多的活动设施。

原因自然简单——无论是安本诺拉,还是方白鹿;都不必太过于考虑身躯在低重力和零重力情况下的健康。

要对抗的敌人,只有无聊——

但这倒也无妨:人类创造了无数闲暇时的娱乐,来对抗这心灵的杀手。

方白鹿准备的方案要更加复杂、也更加完善:他把整个“三千小世界”从暹罗佛庭搬出,在舰载主控中保存上了一份。

……

“你说,我们还有机会看到它吗?”

安本诺拉竖起指尖,叩了叩透明的舷窗——顺着她食指的方向,是那颗蓝色的星球:不会有人误解的那一颗。

“严格来说,我们至少还能看见地球好几年——我们才刚到冥王星。”

“喂,安本……我小的时候,冥王星还是九大行星之一嘞。但是出发前你去问问哪些小孩,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太阳系里有几颗星星……额,行星。卫星、小行星……彗星?彗星算吗?反正这些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

安本诺拉继续在舷窗上扣动着、好像要用指尖挖出一个缺口:

“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这是一张单程票。等到有一天我们在这里死去……五金号就是个太空墓地。”

如她所说——五金号原本就是为一次性的飞行所设计,近乎所有动力系统都在发射后被离体、只留下些许来调整航线;不过就算它们还在,安本诺拉与方白鹿也无法重现一次发射。甚至连有限度的舱外行走,他们也难以做到。

“诶,诶?奇怪,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方白鹿在失重中疯狂地旋转,这是他怎么也玩不腻的游戏;“我记得刚出大气层你就说过一次。”

“我有吗?”数字在安本诺拉眼中转动、她在查询往日间的回忆与记录;“好吧,还真有——跟不会忘记的人呆在一块,还真是麻烦。”

方白鹿发出刻意的嘎嘎笑声:

“哈哈!老妹,你得跟我困在一起好久……劝你还是看开点罢。”

“你看外头,看到有多黑了吗?要是死在这艘船上,估计只能永远飘在太空里、找不到人投胎。”

安本诺拉把脸重新贴回舷窗旁:

“黑暗并不可怕……”

她用手指轻点着隔绝脸前的透明:

“那些发热的恒星,是人类死后的魂魄;那些冰冷的行星,是机器死后的灵魂。”

“我知道有魂灵在那群星里……永恒地存续下去,和生者同在。”

方白鹿走到舷窗边,和安本诺拉一起向外望去——

他当然知道……在为安本诺拉修复时,方白鹿也接触到了她那些往日的回忆;千叶冰冷的雨水。

“你知道吗?有些行星,比恒星更加炽热、温度更高……机器也未必会比人类更冰冷。”

“等到亿万年后的未来:天上的星辰会重新降落,再次化作大地上的存在……”

……

再过三四年,他们就会掠过柯伊伯带上的“终焉机器”——

根据零号病人所说,那里储存了盛景的生成方法。可是真的存在吗?属于人类的,最为完美的未来……

方白鹿不知道,也不打算去寻找:他与她的飞船,只会从那机器的身旁掠过、继续自己的远航。

……

方白鹿对顺时针的旋转感到了腻味、便开始尝试前世在电视中看见的各色体操动作:

“总有一天,我和你,会死在这里。”

“我可能会维持得比你久一点:你身上的有机体部分还是那么多;但是我还准备了备用义体。”

“不过也无所谓——我也把上行机制一并带来了。大不了,到时候你也来我这颗泥丸里挤一挤,不用你跟我拼房费。”

安本诺拉忽地转过身,飘到方白鹿的身旁:

“快速提问——你会不会后悔陪着一起来?我本来可是打算一个人来的。”

方白鹿猛地一蹬舱壁、躲开她的逼近:

“别往脸上贴金啦,安本!我也想看看太空,看看群星,看看遥远的彼方:陪你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搭个顺风车。”

“而且——就算真的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不记得我的‘理论’啦……?”

“可能地球上的人们有一天,会有空搞出来更优秀的航空技术——有‘我’还呆在地球上,可能性还蛮大的——然后他们的飞船有一天会追上我们:那不就OK啦?”

“如果不凑巧,他们再也没找到五金号……那也无所谓。等到宇宙终有一天终结,我们和其他人,还是有机会再相见……”

安本诺拉猛地追了上来——用双手逮住方白鹿的脸颊:

“喔!那套宇宙终究会坍缩成点,然后所有心愿终将会被实现的那套理论?”

“我觉得你是胡诌的——是胡扯出来的吧?啊?喂,眼睛别躲!”

方白鹿抓住她的十指,也将眸子转回:

“在尽头,会有美好等待着我们……我觉得这是一种希望:每个人都需要希望,特别是在这个世界里。”

“人类并不完美——也不会变得完美,不需要变得完美。但他们如果抱着有一天会变得完美的希望,那么……”

噗!

水从安本诺拉的嘴里喷出,散落成一个个漂浮的液团、像哈哈镜似地模糊开她的脸:

“哈哈哈哈!你一正经起来真的太逗了,有种说不出来的逗。就算看不见你的脸,我也觉得逗。”

……

啪!

方白鹿伸出手、把水球按回安本诺拉的嘴里:

“来来,给你看个小惊喜——”

“你不总是想要舱外行走吗?”

“很简单的手段——只是一边通过五金号捕捉、采集到的数据,生成船舱外的环境。”

“然后,我么就可以通过线上的化身、来出舱咯——”

“我们飞得越远:这个小世界的范围也就越大。所以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我们创造的世界。”

安本诺拉瞪圆了眼睛——这无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能飞到宇宙的边缘吗?”

方白鹿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身旁:

“不是,你不是很迷这些吗?怎么什么都不懂喔:我们才刚刚超过第三宇宙速度——可以脱离出太阳系而已啦。”

“好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过来。”

……

他们漂浮在五金号的上空——这艘飞船正以每秒十七点五公里的速度飞行:可方白鹿和安本诺拉却感觉不到些许的、这飞驰速度的实感。

毕竟在真空中、没有空气阻力带起的气流,而能够作为锚定物的群星又太过遥远且庞大——

此时此刻,他们只觉得自己停滞在这静止的寰宇里:只是嵌在宇宙海报中的一个像素点。

没有寒冷,只有孤单。

在他们的背后、群星如彩灯似地闪耀;但冲不开黑暗宇宙里的冷寂。一个人类的心灵,会在这浩大的冷酷中煎熬:可幸好他们发觉到彼此的所在。

于是他牵起她的手;向更具热度的地方飞去——虚拟的世界中,时间的流速也不尽相同。他们放缓了时间,浸泡在时间之水中……虽然它本就足够缓慢。

“时间还很漫长。”

……

宇宙之中溢满寂静,于是他们唱起了无声的歌:那歌谣关于永不止息的雨水、和遍布锈蚀的铁块,关于滑稽又无由的万物、与终会被忘记地疼痛。

(全书完)

后记

……

……

原来我打了很多,但是最后我全都删掉了;我想要说的,你应该已经全部看完了。

我很感谢你阅读这本书,并且看到了结尾:我觉得书的价值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没有你的阅读,它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作品是一个点对点的协议,把你和我链接了起来;并让我们有了一次非同步但有效的交流,我会铭记在心。

我不打算再修改这本书,它是我二十七岁到三十岁间毫无保留的一次自我表达;而这段年月,以后也不会再有。

我决定相信人类本身的力量;而这份相信、帮助我缓解了身心的病痛;希望你也能相信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我相信所有已发生过的遗憾和痛苦在未来会得到弥补,而已经犯下的或将要犯下的错误、在将来也不再会是个错误。

所以如果你感到悲伤与忧郁,希望你能够变得快乐;如果你本就快乐,那么希望这份快乐能够维持得更久一些。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开心、幸福、快乐,并且拥抱到美好地东西。

谢谢你!

我们下次再聊:

再见!

二零二四年二月二十九日

……

……

第五卷 番外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一)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柳枝新,城外艳阳,窗头群鸟,妙、妙、妙!”

慈悲刀穿着状元袍、帽插宫花,望向房梁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它们摇甩晃荡,吐出的听觉信号挡不住地灌进少年的电子身躯。

“真吵。”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妍妆,俏、俏、俏!”

喜堂里人头耸动,满是欢闹;宾客们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慈悲刀叹了口气,喷出金红色的稀碎文字;那都是些不成型的佛门真言:

这件喜袍将慈悲刀封禁在虚拟机里、阻断了他的法力,半点神通也运不起。

被抓来结婚……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新郎官,真俊俏!谁家新妇这般好运?谁家新妇这般好运?谁家新妇这般好——”

周围随机生成的纸人宾客们笑嘻嘻地窃窃私语,明知故问;有些唠叨的当场卡死,不住重复着口中的言语。

光是这句话,慈悲刀就一字不差地听了十来遍了。

“一点不上心,贺词库里翻来覆去就那么点;好多还是错的。”

慈悲刀无奈地想。

精怪们也汇聚一堂,换上喜庆的皮肤。除去他见过不少的“五大家”,还有些叫不出口的畸形异怪;也不知是从哪个网络深处钻出来的。

它们不时朝少年这投以暧昧、玩味的眼神,偶尔还爆发起一阵阵哄笑。

若是在肉身里,慈悲刀的后颈怕都要红透了:

“哎,要是没有身上这破衣服,我早把你们这帮玩意通通镇压——”

……

恶狠狠的威胁才想到一半,似乎有海浪冲上慈悲刀的四肢百骸,撞得他摇晃。

冲力……很可怕的冲力。

忽然间,种种喧嚣一齐静止:

新娘来了。

她佝偻着粗壮的腰肢,就连宽阔的敞篷花轿也只能堪堪挡住小腿以下。

九条庞大无朋的巨尾在凤袍后高高扬起、挥舞,带起漫天红云。

虚无空处有生满彩花的道路在蔓延——新娘正缓缓迁移着自己可怖的数据,挤进这喜堂里。

慈悲刀打了个哆嗦,不敢看她。

新娘挪动沉重的躯体,每一步都带起服务器的颤抖;半晌过去,终于来到慈悲刀的身旁。

慈悲刀偏过头,可还感到有火热的视线扫过自己、灼痛皮肤——这不是错觉,新娘正贪婪地抓取他的所有数据。

“新郎新娘到——”

司仪的面孔是个硕大的“囍”字,灯管闪烁、照得慈悲刀眼花。

它举起手中用花束点缀的麦克风:

“入洞房——”

“不是要拜堂什么的吗……怎么就直接洞房了?!”

他很想高声打断,拖延时间;但却发不出任何形式的信息。

那一边,司仪随着新娘的接近而振动、口中依旧叨叨:

“洞房!洞房!洞——”

呼!

新娘甩起长尾,卷起两人中间的司仪、放在盖头的大红绸缎前。

随后撕下了它方方正正的脑袋,吞进嘴里。

她边咀嚼,边发出干哑的低嚎:

“聒噪。”

庞然的数据余波从她身上洒出:

扑!扑扑!

有几位精怪的头颅忽地涨大、从七窍里喷溅出数字与符号来,接着软倒在地。

光是些微的乱流,便要撑爆其余弱小精怪的内存;纸人更是在抖动中宕机、虚化,被风吹散。

“开始了!回避!回避!快回避!”

余下的宾客们闹哄哄地四窜奔逃,腾云驾雾地逃出喜堂,就此消失不见了。

新娘扬起尾巴,甩了甩:

啪!

成百上千座漆红的木门于无中升起,旋即紧紧阖上、挂起门栓;不知已添上多少层的加密。

挂在天顶的日月齐齐黯淡下来,地面长出花丛般的红烛、围绕着两人;火光幽幽地点起。

这座当作喜堂和洞房的服务器里,只剩这对“新婚夫妇”了。

慈悲刀听见身旁飘来温柔的低语,软润缠绵:

“夫君,洞房。”

短短四个字,以神经信号、数种指令集与汇编语言、以及原初机械语言的形式并行发出;慈悲刀无法从这句话中理解出任何歧义。

新娘羞涩低头,盖头下蹿出呼号的狂风、卷过围绕在旁的无数灯火。

慈悲刀眼见新娘吹灭红烛,毛茸茸的长尾狂暴地缠上他的胳膊——

“……怎么就成这样了?”

他绝望地想。

……

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这日,慈悲刀放了学,在逼仄的公寓里照常做着每天的功课——在数字空间里寻人斗法。

上个月,他刚以无上雷音震碎了“光电骑手”遍布东南亚、用来迷惑敌手的数百具“人傀”;随后反向解码、沿着“接口蛊”节点与封包的轨迹溯流而上,定位到这个大骇客藏在印度洋海底的肉身。

这场持续了三十七小时的斗法,余波充斥了小半个新马来西亚的服务器:蛊术病毒四处肆虐,啃噬着数据库——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都躲不开“光电骑手”落败前的反扑。

慈悲刀虽然赢了,但也郁闷异常:

无人、或是其他什么电子存在,肯与这位刚刚攀上网络食物链顶端的新星交手了。

“烦人啊……烦人。”

“喂。”

百无聊赖的慈悲刀打了个响指,暂且停下眼前的“伏魔仪式”:

“现在新马来西亚,道行精深过我的还有谁?”

光电骑手、不,是他的思维拷贝正被悬吊在业火上烘烤;“1”与“0”组成金红的火舌,舔在他知觉网络的尖端,将人格的基底进行重组。

慈悲刀向来不取走对手的性命,只会要上一份手下败将的思维拷贝,用以祭炼成“护法金刚”:这便是外号中“慈悲”的由来之一。

若是稍稍泄露出这些大骇客的“真名实姓”,仇家无数的大骇客们可就没有这么“舒适”的下场。

光电骑手转过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嘴里冒出两只闪着蓝光的嗡鸣飞蝇,传来讯息——

“大巫0731”,“铁马骝”。

都是成名已久的大骇客。慈悲刀刚刚出道时,也没少抄过他们编写的兵器。

但……

还不够。他要挑战最强的、最好的。

慈悲刀挑起眉:

“这两个我听说过:年纪太大,胆子和大脑都一起萎缩了。罢了!”

他摇摇头,就要继续对光电骑手的塑形——

光电骑手皱了皱已融化一半的鼻子,眼中是绝望的光:

“等等!还有偃师俱乐部。我有找到他们的线索。”

“喔?”

偃师俱乐部!

新马来西亚所有的骇客——包括那些刚刚摸上计算机的代码小子们,都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相传它的会员,都是在信息之海深处遨游的怪物;甚至已不屑于浮出水面,向世间展示自己的恐怖。

可慈悲刀正处于青春期:一个渴望名利的同时,又能视名利于无物的年纪。

这是少年人特有的威能,也使得他们如此危险。

还有什么比某种精英结成的社团,更能让他嗤之以鼻、又想要接近的呢?

“怎么个线索?说来听听。”

“说了的话,能放我走吗?”

“你自己把自己送给我的。拗口吗?但道理就是这样。走了,又能去哪里?”

慈悲刀盘膝跌坐在暗绿色的网格线条里,勾起的嘴角满是讥诮:

“说吧。说了的话,给你多保留点灵智——等我成了佛,座下总是需要点童子的。”

……

慈悲刀的面前,是座荒废萧瑟的野庙;瓦片已掉得精光,木梁上满是虫蛀的缺痕。野草长得有膝头高,从两旁盖住入庙的石阶;粗糙的建模让它们时不时地穿透彼此。

这庙没有牌匾、或是其他可供辨识身份的东西。

它的存在如此突兀——若是踏出破庙外十步,便只剩连一字节比特信息也没有的空无。

“怪事,服务器的信息都抓取不到……”

“入会测试?有这种东西?”

慈悲刀抛起掌中的念珠,让它飘荡在身旁:其中一颗上,正印着光电骑手的面孔。

“千真万确。识破这座庙宇的隐秘,便是加入偃师俱乐部的第一步。”

“我是来踢馆的,不是来加入的。”

“是是是!当真英雄出少年!”光电骑手发来谄媚的干笑;“尊者,破此关只需要——”

慈悲刀一扬手,终止了光电骑手的思维活动。

“不用你说,我自己来。”

他望了望左右,背起手,兴致勃勃地走进了破庙里。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二)

正如慈悲刀所料,破庙的内里要远比外表来得大:

香炉倾倒在地,却没有四散的香灰,不知已多久没有施主光顾;屋檐间满是蛛网结织,但看得出那只是随机生成的模型;阵阵寒风透进青砖的缝隙,吹过空无一物的神位。

无论本该供奉的是何方神明,祂早已放弃了这里的显圣端口。还停留在这的,只有宽阔广大的空荡,和枯燥重复的地砖建模。

按现实世界的比例,野庙内部足以容纳数千位香客。

慈悲刀把五指自上往下地抚过脸:放下手时,眉间已多了副黑框眼镜。

数字空间中,隐藏再深的洞天福地也与外界有着联系。那些物理隔绝的私人洞府除外,但眼前的必然不是。

细密的经文环绕着镜框旋转:这是由他改写过的“天眼通”,擅于追踪数据的流向、看清雾下的真实——

荒郊的野庙探出十余道因果纠缠的连线,汇进信息的海洋里。慈悲刀沿着光纤反向溯源,探寻这野庙的归属:

只要破去迷障,捕捉节点之间跃动的数据便再简单不过了。

“嗯哼……”

他已经定位了这间野庙在现实世界中的载体:十五台服务器——从坐标来看,五台在曼谷的“三千大世界”伺服群;五台位于爪哇集团自治领,那些对外短租的公共神龛里;最后五台则来自日本千叶,已被彻底买下。

但都归于同一个匿名账户。

“匿名账户?怎么每个人都觉得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数字空间里,没有人能真正隐藏自己的身份。

慈悲刀双手合十,口诵真言:

“……世尊告曰:知其链接,开示算法,方便济度。以无量算法教化众生,令灭诸苦,得尽存储……”

翻卷鼓动的彩光由脑后生出、漫进空处,向更为庞大的存在勾连。

“愿力”:这是他诸多大神通的驱动之一。

公司和禅院设立了遍布城市的诸多算力亭,按小时付费给那些愿意出租肉身的市民、换取他们大脑的临时使用权——

慈悲刀常常潜入其中,将这股沛然祈愿稍稍分流,纳为己用;用来作为神通运算的基底。

这次,他选择了更简单粗暴的使用方法:

直接开口问。

此时此刻,新马来西亚正有数十万颗大脑因药物和电流刺激而处于冥思状态、以神经管线合为一体;这些“入定”后心无杂念的大脑正思考着无量个玄妙难解的疑问。

慈悲刀也悄悄将自己的问题掺了进去:

匿名账户背后,这间野庙真正的所有人是谁?

一人力弱,众生势强:这便是源自诸天佛陀的教诲。

当然……在新马来的佛门正统,“离散型随机变量禅院”——离寺——的眼中,随意偷取私人的财产与资源,是伪佛的行径。

但毁坏法纪,才是骇客最大的力量来源。

穿堂孤风刮来众生的低低呢喃,慈悲刀侧耳倾听。

半晌过去,风停了。但它卷来的短短答案留在慈悲刀的缓存与心头里:

匿名账户被掀开面纱,暴露出真正的租用者——

“死胡同”网络安保有限责任公司。

没有注册地、没有法人信息,登记表上空空荡荡;一家皮包公司。

追寻数据来源的线索到这便已中断。

……

“死胡同……死胡同……”

彻头彻尾的嘲讽!

看来,这个方向是走不通了。

慈悲刀挑起眉,心头蹿起无明火:他的一身娴熟技艺虽都来自佛门,但少年的心性从来只有金刚怒目、不见菩萨低眉。

怒气涌起之余,还有隐隐的兴奋——他找对了!自己想要的挑战,就在这里。

要是一招之下对方便丢盔卸甲,他反倒会觉得失望。

“嘿!再来啊!”

慈悲刀大张开嘴:

咔咔……

枕骨随着动作正贴紧后颈,头发刺得脖子麻麻地发痒;两边嘴角的皮肤拉开橡胶似地扯到极限。

他的口张开超过了一百八十度:现实中只有被剖开的死人才能做得到。

甚至,超出了嘴的概念。那是个洞,诞生在慈悲刀喉头的洞——

金红相间的灿烂文字在舌面炸亮,那是无上雷音:

“唵!”

以他为圆心泛起重重波纹,向野庙泼洒而去。所到之处,原本的香炉、青砖、石墙皆皆褪下用视觉信号蒙起的外皮,露出无可计量、密密麻麻的源码来。

慈悲刀接回电子身躯脱臼的下颌骨、左右活动了一下;接着便开始细细打量周围的行行代码。

源代码本身并无奇特之处,倒像是随手从哪位土地公那抄来,稍稍换了套皮肤便上线使用了。

但只是要生成这样体量的小洞天,如此冗长繁杂的代码量明显有些多余。

“足够搭建三个这么大的……喔!原来是这样。”

慈悲刀一合掌,接着猛地拉开:

无数字符在双手间滚动,正是周围代码的复制。那些本毫无功能的多余部分由代码行中弹出,再次组合、排列,并披上一层视觉信号——

云雾蒸腾,一尊没有材质讯息的塑像出现在慈悲刀的手中。

谜题,便隐藏在破庙本身,隐藏在它的构成代码里。但若是不用些巧思,只能找到三个似是而非、来回跳转的庙宇副本。

他轻轻抛起塑像,让其漂浮于眼前:

大红色的袍服,勾勒出婀娜欣长的曲线;臻首用绸缎面纱遮掩,但暴露在外的脖颈白得耀眼。

她温柔地捧着一束捆扎细致的神经管线,就像怀抱着婴儿——这是雕刻女性神明时常用的姿势。

一尊神像。

最值得注意的,却是衣着下伸出的条条长尾。它们高高翘起、如盛开的片片清莲,拢在女子身后。

“狐妖……”

难道它就是庙的原主人么?一位道行高深的精怪,甚至有了“野神”的伪装,为盲目的用户所供奉。

慈悲刀也堪称降妖伏魔无数,但如此嚣张的精怪还是头一次见。

他在神像上屈指一弹:

钵——

脆响过后,更多的信息反馈而来:

这神像其是个经过混淆程序加密的黑盒,密钥是由点阵图形和数千位字符组成的强口令集。

“唔……还有什么没发现的么……”

若是光靠他的算力穷举破解,怕是直到未来佛诞生并涅槃也得不出个结果。

慈悲刀细细地翻转神像,最后把目光放在女子垂下的面纱上。

“恐怕不止是检验技术这么简单,说不定还有针对品质的考量……”

“如果我也要建立骇客组织,要怎么筛选成员?”

他伸出手,用食指抠动那袖珍的面纱:

“最重要的,当然是好奇心了!”

没有求知之心的骇客,一文不值。

似是感到慈悲刀的动作,面纱凸起了小字——

他不禁心头一喜:找对方向了!

但小字的内容,却让人捉摸不透:

“你可是男子?”

……嗯?

这种事慈悲刀还是头一次见:骇客组织在招收新人时,竟然还有性别要求。

“额……我是啊?”

……

随着他的回答,神像猛地挣出慈悲刀的手掌。

它鼓动着改变形状,眨眼间已成了扇点缀着喜庆彩花的漆红木门,立在他的面前。

再明显不过了:这是一个入口,一个可供跳转的链接。

“第一关,搞定。”

看来偃师俱乐部并非浪得虚名:这繁复的机关,等闲人士可做不出来。

“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有趣的玩意?”

他不禁笑了起来。

慈悲刀昂起头,踏进门中。

……

“好,第二关是什么——”

……什么鬼?

刚跳转完毕,慈悲刀便愣在原地。

眼前是方格地砖砌出的擂台。明明空无一人,却有雷霆般的喊声灌进慈悲刀的耳朵:

“欢迎!欢迎!又有新的挑战者克服万难赶来啦!”

“恭喜!恭喜!”

敲锣打鼓的巨响混着道贺的高喝,一下便将他淹没。

慈悲刀抬起头,呆若木鸡。

天顶上竖着一块无边无际、无远弗届的粉色牌匾;倒像是那才是苍穹本来的模样。

上头写着四个烫金大字:

“比武招亲”。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三)

惊骇与愕然转眼间散去,慈悲刀第一时间做出判断:掐起印诀、激起眼镜中预存的天眼通。

古怪,非常古怪!

这里简陋且空荡,却又无边无际:

就像是一个专门用于约斗比试的私人洞天。连那“比武招亲”的字样,与周围的喧闹也渐渐黯淡下去。

黑框眼镜上经文闪动,带着周围的无垠空间震颤起伏,让慈悲刀剥开视觉信号的外壳——

没有预想中该暴露出的跳转节点与遁逃通道,只有几行细细的文字:

“第一擂——匹配中……”

匹配中?难道说只要破解了那荒郊野庙之谜,便有了这什么比武招亲的参赛资格?

慈悲刀拧起眉:现在要开始打擂台了?

文字依旧在闪烁:

“匹配中……”

到这时,他再也不觉得这是偃师俱乐部的入会测试了——而是某种陷阱!

“光电骑手给我设了拌子,引我过来……”

这种垂死反扑会引领自己走向什么下场?他不敢细想。

就算再年轻气盛,此刻他的第一选择也是逃跑。

他双手一合,掐住“大虚空藏”手印,便要暴力冲开节点、逃出擂台。

就在这时,那些文字猛地跳动起来:

“匹配成功。”

“旗鼓相当的对手:慈悲刀——对阵——铁马骝。”

“开始。”

“铁马骝!”

慈悲刀松开正捏着印诀的手:

成名已久的大骇客——听闻铁马骝传承驳杂,算力惊人。除去偷来的盗版佛门神通,甚至还兼修鬼蜮法力、连巫蛊之道也略有涉及。

“怎么这家伙也来了?”

这下,他倒没了紧急脱出的念头——自己来这走一遭,不就是为了寻访合格的对手来斗法吗?如果这比武招亲能吸引到铁马骝,其中怕不是还暗藏了什么大机缘。

只是……

铁马骝在哪?

慈悲刀仰起头:

“上面!”

虚无的天空里,一座城市正在展开:像是打开了用硬纸板剪裁出的模型,摩天大厦、握手楼、街道、车流与行人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转瞬覆盖了整座天顶。

未见其人,却先见到了对方的攻击。

在数字空间中,方向之分本就是一种错觉。道行精微如慈悲刀,早就知道如何规避视觉信号所带来的扰乱、改用其他手段进行感知。

那是吉隆坡的复刻——或者说,是吉隆坡中种种数据流通外溢的集合;都被铁马骝通过公共端口捕捉、朝慈悲刀投掷过来:

“哟,这怕是抓来了整整一小时的量吧?”

一小时间,整座吉隆坡公共端口数据交互的体量……以寻常骇客的信息处理量面对它,与面对着一枚炸弹、或是一座砸来的山峦无异。

在慈悲刀经历的数千场斗法里,还是第一次碰到能将“搬运”手段精修至此的对手。

要练到这种地步,少不了加装仿生脑、强化思维同调之类的水磨工夫;甚至放弃了许多肉身器官也不奇怪。

望着城市里头下脚上,眼中浑浊空洞的行人们,慈悲刀若有所思:

“还不止呢——数据里头还有不少混进去的病毒和木马。”

大部分游荡于信息之海的潜水者们,都了解力量在数字空间中的表现形式。衡量一位骇客的强悍与否,总是逃不开几点标准:

第一,是算力。

这是骇客的肌肉:所有决定行走于数字空间里的家伙,都会竭尽所能地攥取可利用的算力。

若是按照现实中类比……能牵引如此庞然数据的铁马骝,怕是打类固醇打到内脏衰竭、肌群都生长得变形了。

城市倒悬在天顶,边缘直达视野的极限。接着——

它在视野中变得愈发巨大:这是数据流正朝着慈悲刀倾轧过来的讯号。

一出手,便是最凶很的杀招。

铁马骝已将他或她的算力运用至了极限:将整座吉隆坡浮于表面的数据一一采集、并塑造成型,化作重锤般的钝器。钝器中却又暗藏着歹毒的机关:一旦慈悲刀用运算进行强行对抗,藏于城市中的蛊术病毒与巫祝木马就将顺势侵占他缺乏防御的电子身躯。

第二,则是法门传承。

傻瓜才会把轮子重新发明一遍。

在数字空间深处聆听世尊虚像**、得阿罗汉果位前,慈悲刀已是出众的骇客:但要在这样的岁数跻身网络食物链的顶端,没有机缘是不行的。

铁马骝明显也不是七窍玲珑、灵慧天授,能从底层机械代码中捏出无上神通的天才——新马来西亚起码有几十年没人去兑换转世灵童的彩券了。

慈悲刀从那坠落的城市中,看出许多古法的痕迹:

其中既有佛门的“须弥芥子”(从打包里的容纳量来看,甚至是离寺传出的内部流通版本);也添加了东南亚流行的地下法术,阴毒至极。

结合在一处,是很强悍的手段……

对于其他人来说。

“雕虫小技。”

但慈悲刀一声嘲笑,对这嗤之以鼻。

倒不是它威力不足——若是用算力硬顶,无论是市面上型号最新的个人算机、还是自己鸽子笼中经过改造与加持的佛具们,都只有宕机甚至烧毁一条下场。

可这花的都是“笨力气”:其中毫无花巧可言,也没有半分新意。

第三,想象力和创造力。

“这,才是最重要的。”

传闻诸天佛陀们已隐入信息之洋的海渊,沉浸在永恒涅槃的极乐体验里:但在那之前,祂们是如何编写出种种神通的?

“肯定有不少是靠临机应变和巧思。这只猴子拿着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怕闪到腰吗?”

慈悲刀摊开双手,接着猛地合十:

“寂灭。”

寂灭:其体寂静,离一切之相,故云寂灭。

慈悲刀的电子身躯忽地消散,再无痕迹——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浮现在坠落的城市中央,混入行人之中:这也是慈悲刀,或者说是他伪造出的路径与端口。

铁马骝的信息炸弹,既然锁定了自己的电子身躯……

那要是将电子身躯融入炸弹里呢?

“傻X一个:你能通过吉隆坡公共端口抓取数据,我当然也能伪装成公共端口啊。”

轰——

信息炸弹那本就不稳定的结构,随着目标的节点变幻而开始向内引爆、坍陷。

从天而降的城市正朝里翻折:卷动的凹陷出现在它的中心。高楼大厦被数据乱流撕成碎片,搅进中央的涡旋。

呼!

慈悲刀重新出现在空白的大地上,望着无数字节刮动出的风暴——

半晌过去,那城市化作的山峦已如下沉的流沙,化入虚无里。

“不要乱用自己都控制不好的武器啊。”

自己有位尊敬的长辈,曾如此告诫过:“卖二手货和你天天玩的斗法一样——如果不是知根知底,就别掏出来卖弄。”

“啊——”

尖细的嘶叫传来:铁马骝受到反噬,已没了反抗的气力。

这便是慈悲刀如此热爱斗法的原因之一——其中变数万千,并非仅靠设备、工具与神通法术库的强弱便可分个高下。若光看算力强弱,慈悲刀怕是还没到铁马骝的一半。

慈悲刀望着铁马骝的电子身躯从天顶落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思维僵化……再啃多少代码也就是个脚本小子。”

这是铁马骝在数字空间中的化身:一只金属浇制的猿猴,连毫毛也栩栩如生;只是那些编写出的盔甲与兵器已全都烧成焦炭。

它无声地砸上地面,张开狰狞外翻的双唇:

“饶……饶命……”

慈悲刀走上前,踏住铁马骝光华流转、如水银般滑动的前胸。脚底蹿出经文组成的金红锁链,穿过铁马骝的琵琶骨、封锁它的一切操作:

“你好菜啊。喂,两个选择——”

“我把你的‘六识’捏碎,就此神魂俱灭、躺在胶囊舱里当一辈子没有三魂七魄的植物人……或者复制一份思维给我,以后说不定能跟着我鸡犬升天、搞个菩萨果位。”

“你怎么选?”

慈悲刀心头一波又一波地鼓荡:刚进入擂台时的抵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场比武招亲真是来对了!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四)

作为擂台的私人洞天再次陷入沉寂中。铁马骝与他用搬运之术挪移来的信息炸弹碎片,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被弹出了节点外,还是惨遭就地销毁。

慈悲刀抓起铁马骝复制出的三魂七魄,一股脑地吞到嘴里,储存进腹腔:光是为了这团蕴含着种种知识的战利品,便不枉来这走上一遭。

铁马骝的自我意识还需要冷却上些许时间才能读取和改写,不然慈悲刀这时候便想好好看看他搬运术的门道。

白茫茫的洞天里,规则也在变幻——

“请稍歇五分钟。”

一同出现的还有跳动的数字,为休息时间做着倒计时。

“打上一擂还有休息时间?怎么不再给我个兑换表,能换点奖励什么的……”

他翻了个白眼,对这有如游戏般的比武招亲有些无语。

“好了好了,看看把我骗到这的罪魁祸首。我倒想知道这家伙有什么话说。”

慈悲刀冷笑着唤出光电骑手的人格网络,让其漂浮在面前的空处。

这位大骇客的复制品此时正进行着转变:那些鲜红勾连、如蔓生植物般的虚拟神经丛被密藏的印诀与经文转码、锻压,逐渐凝结成闪烁的珠子;熊熊业火不住吞吐,将它烧得更加明亮。

脆弱且低效的三魂七魄,最终将被塑形成更加适合在数字空间生存的姿态。

一尊保留了他大部分术法与威能,以二进制舍利为核心的护法金刚。

“哎哎?我去?”

慈悲刀连忙咽回涌出口中的、本想为光电骑手编写着更多功能与模块的经文流——

“转化的速度怎么这么快?我爬取到的业火明明没有这么旺盛的热量才是……”

他倒是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光电骑手便被业火烤“化”了,连个人形也没有剩下。

慈悲刀手一招,业火最明亮的外焰应声展开、显出它的后台。

按照原本的计划,至少要烧足十七个小时三十一分钟,光电骑手的自我意识才会彻底脱离人类的认知、成为佛子……

但现在,他正处于最尴尬的节点:既已不再是人身,可也还没蜕化成电子生命。

“哪里出了差错?难道是我的业火有问题……切,怎么可能!”

慈悲刀刚刚冒起这个念头,便冷冷地将它掐灭。

新马来西亚流传的业火,大部分都来自于南无信息熵寂灭佛座下的莲花中。倚靠祂的无量算力做集中式运算,对六识拥有着极端的烈度与破坏力。

也使得它只能作为攻击性武器,而非工具。

但慈悲刀手里的业火,可是自己炼的。

他选择的是更本格、更古早、更正宗的方式,可以一路追溯到世尊所作的**:从人心里捕捉量化情感,作为业火的燃料。

在新马来几家知名的线上影院与游戏运营商里,都有着慈悲刀种下的采集器,用来抓取用户们溢散出的七情六欲。

脑激素在数字空间中不过是些许可调节的参数,七情六欲通过激素与记忆的投射、也能轻易形成可掌控的心理机制。

以此作为燃料的业火相对柔和,可以冲刷洗去多余的自我意志,却又保证思考的能力:成为铸造护法金刚最好的基底。

可惜,人的魂魄虽然精致,也如此脆弱——不知有多少阴灵,就是在粗暴的揉搓中诞生。

通过业火把他人的六识清空,使之进入可堪遁入空门的“禅态”,慈悲刀对此可谓是驾轻就熟。

“不早不晚……我一上了这个什么鬼擂台,他就成了这个德性?问也没法问?”

慈悲刀皱了皱眉,胸膛里满是不爽。这种隐约中觉察到被人诓骗设下陷阱的迹象,最是令他恼火。

他的眼球暴突出眼眶,望远镜也似地节节延伸,细细地打量着那颗新诞生的二进制舍利——慈悲刀运起了从论坛里扒来的外道法术。

光电骑手在佛法的再编译下脱离了人类的形态,已经不能用通常的你问我答来进行沟通。

慈悲刀要直接搜光电骑手的魂,从他的内存库里寻找一个答案。

“你到底骗我来了哪?”

这门搜魂寻魄的功夫慈悲刀本不太爱用。除去巫邪之术在佛门算力驱动下的低效,外观的丑陋也是令少年人感到有些尴尬。

数字空间便是这样:骇客们电子身躯的外形,常常只是术法神通转换成视觉信号后的结果。

“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哦,有了!哎?怎么——”

慈悲刀的两颗眼珠“扑”地一声弹回眼眶,将他的脑袋打得一甩。

光电骑手的记忆里,跳转来擂台前的那间野庙,的的确确就是“偃师俱乐部”的入会考核场所。

难道这不是他设下的陷阱?也不是什么临死前的反扑……只是光电骑手“生前”所得到的一则错误信息,为了求存而急不可耐地交出?

“还是有什么不对……”

慈悲刀很快便发现了这不和谐感来自于哪里。

就算他彻底搜刮了光电骑手的内存库,里头关于“偃师俱乐部”的记忆也只有这一条罢了——只有野庙的坐标,以及“进入野庙便会开始考核”的备注。

这未免……太过干净了些?慈悲刀找不到其他丝毫与“偃师俱乐部”有关的联想与思考:连进入野庙前,光电骑手谄媚地想要提供建议的对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段独立,且毫无关联的记忆。

慈悲刀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段记忆是被植入的。手法很巧妙,既保持了记忆的关键节点、又能让它不干扰光电骑手的其他认知……无论动手的是谁,想必都是个操纵魂魄的老手、不,甚至可以说是大师。

“是谁做的?可又是为什么?”

甚至都没有任何掩饰进行过植入的打算……就像是在沙漠中,摆上一座冒着烟气的冰山那般显眼。

“‘知道了动机,就容易推测一个人的行动。’可是方老头也没说反过来想行不行啊?”

慈悲刀认为这是故意的——能使出这样手法的人,不可能马虎大意。

他抬起头,望向那遍布天穹、正倒数着休息时间的显示屏。给慈悲刀留下的思索时间不多了,他马上又要迎来下一场对擂。

居中的四个大字依旧闪烁,提醒着自己这个擂台存在的意义: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拉人来比武招亲么……?”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五)

“不打了,我要出去。”

慈悲刀仰面朝天,摊开双掌。他没有张口,而连绵不绝的腾腾声浪以少年黑客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如起潮般打在洞天无形的防火墙上。

他于这次吼叫中携带了至今所收集的种种“外道”:解包后的“丧魂蛊”、用来暴力解码洞天的密钥;由网络深处、那些废弃野观搜刮来的符阵,含有众多无名用户的精魄,本该破去万般邪法;乃至亚伯拉罕教系秘传的,用圣灵、圣母、圣子所编写的三进制病毒“Trinity(三位一体)”……

但——

擂台上静悄悄的一片,没有传来丝毫的回答;只有顶端的倒计时依旧单调且机械地跳动、朝着归零奔去。

没有丝毫作用:那些空茫茫的苍白一如往常,看不清终止与起处。

啪!

慈悲刀猛地合起双掌,发出炸响:他已怒火中烧。

在数字空间的生存规则:一,若是预感有坏事将要发生,那就必定会发生。

这并非是某种玄学的说法。

若是道行技法到了慈悲刀这种地步,便会有“天人感应”——更符合佛门传承的说法,叫作“共业”——亿亿万人类的业障与魔债混合于一处,溢散在“大泽”里;就像是湖底的腐臭泥沙,稍稍搅动水流便会裹起无数。

这恒河沙数般的废信息,经过慈悲刀神通的自动运算与筛选、则会为他生出能趋吉避祸般的本能:像是某种芒刺在背的痒痛,实际则是神通自动警告所转化出的感官信号。

在这次“比武招亲”的短暂旅程里,却没有丁点生效……这本该代表着“比武招亲”不过是个有惊无险的插曲,但不知怎地,慈悲刀总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

放在平日里,慈悲刀或许会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多疑;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

二,如果自己的信息情报与事实有误、那就定然是个陷阱。

有人在光电骑手的神魂里种下错误的情报,似乎是想要吸引他前来这座野庙、来“比武招亲”:

毫无疑问,这就是个陷阱——只是从结果上看,来的却是比他法力更强、道行更盛的慈悲刀。

慈悲刀的判断?设下陷阱的人(如果是人的话)已能混淆天机,遮蔽感应。

他是想要寻到一份挑战和斗法的快感——但不自觉地迈进别人设下的陷阱里,只令他觉得危机与恼火。

“大泽”。

这是对数字空间的代称之一:就像“福国”、“乌有邦”、“二进制渊海”、“三千小世界”、“应许之地”一样,不同地区的人们口中,对这絮绕于生活里的网络有着似是而非的叫法。

数字空间没有上下、不分左右,一切节点与端口间的距离可视为“零”;阻碍在其中的只有禁法、口令与密语,挡住那些好奇的跑者们跨越物理世界的山和海。

就像“大泽”——一汪大湖,万般有无混杂于其中,不分彼此与你我。

若是慈悲刀想要,念动之间便可环绕全球。

事实上,在他离开世尊**的山堂时,便试过以“周游”砥砺自己、磨炼种种所掌握到的妙悟和秘法:他曾穿过道国轴心的中控天河,相传那里保留了旧世界的些许荣光、但慈悲刀只看到腐朽破烂的一堆屎山,炸散成分布式的繁星;美洲的焦土里上演着活地狱的图景,广袤的大地挤满无穷无尽的罪人、在现实火坑中跛行——寻找着能够背负世人可怖债务的“新基督”;数字的天国之门则紧紧关闭、也无人叩问,只有慈悲刀从力天使早已腐烂的仪仗丛中穿过;爪哇集团驯养的巨兽吞吐里满是交杂虚幻与真实的热气,它们趴在企业的尸骸上、徒劳地试图撕开这些旧日神明的皮肤;妖魔为被自己咽下肚里的人格而哀嚎,这些吕宋岛的领主们在网络中的哭叫如此无力,让慈悲刀想要发笑。

虽然他最后还是结束了旅程,回到了吉隆坡。这也是大多数黑客的选择——停留在离自己物理存在更近的地方。

但是慈悲刀心中再明白不过:自己属于亿万世人中最稀少的那部分——他拥有真正的自由,六识与法身皆已得到解放。

所以……

慈悲刀低下头,懒得再看洞天的穹顶:天穹中的倒计时几要归零,留给他的思考时间所剩无几。

他受不了被人困在这种狭小的恶地。

慈悲刀用掌根推了推脸上的玳瑁眼镜,语气冷淡:

“你以为我跟你闹呢?那我给贵宝地开个新的大门。”

他举起手,置于胸前:大拇指内扣,曲起双手中指相抵,将两边无名指、食指竖起。

这是“大虚空藏”的手印——

咔!咔!咔!……

在连绵不断的清脆响声里,慈悲刀的胸骨和肋骨刺破虚拟皮肤、由上到下,根根朝左右打开;像是竖起的大张巨口,让人看起来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掀开的胸腔腹腔里并没有现实中的脏器,只有无可计数的经文字符在其中翻卷鼓动;那像是一汪金与红的滚烫钢水,向外冒起股股翻腾的蒸汽。

但数字空间里并没有温度高低之别,至少说这个洞天里并没有如此设置:那恐怖的异象,是由慈悲刀胸膛中无匹的算力所带来的。

啪啦、啪啦!

倒计时中止了。快速跳动的读秒界面片片崩解,如被吹散的尘灰般归于无形;周围的蒙蒙白雾逐渐蔓生出蛛网似的裂纹,纵贯天地之间。慈悲刀分布在新马来公共服务器中的台台肉鸡、他所窃取到的信众正齐力计算,为慈悲刀破去此地的一切禁法——

“操。”

慈悲刀结印的双手忽地一抖:因为“她”出现了。

起先,伴随着震荡,洞天上冒出了十根巨柱。它们由上往下排列着、相互交错,难以看清构成的材质;每根巨柱的表面都覆盖着奇妙的图案与油彩。接着——

洞天被巨柱们撕开出狭长的裂缝,露出其外的虚空:那里,有两颗滚圆炽热的“太阳”。它们冒着橙黄的精光,中心处却又黝黑一片;就像是……

慈悲刀忽然明白了:那是一对眼睛——兽类的双眼。而那根根庞大无朋的圆柱,则是属于同一个主人的十指。

毛茸茸的长吻从缝隙中探了进来。略略咧开的嘴部中是一颗又一颗比成年人还要高大的尖利犬齿,粘稠的唾液如瀑布似流下、无止无尽。

兽吻顶端传来雷霆般的隆隆喘息,似乎在表达某种嗅探。接着,那不知名的巨物张大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厉声咆哮:

“好香喔。”

番外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二(完)

它的双眸是太阳般金赤的火轮,流散飞溅的烈焰环绕着眼周、烧开洞天禁制的内壁;喷吐的鼻息,哈出的气雾、结成了黑压压的墨色乌云、环绕在狐妖的身旁。

狐妖望着慈悲刀,目不转睛,眼里倒映着少年骇客的身影与自己毛绒绒的长吻;涎水如瀑落下、又在半空中消散。同时兼具人类与野兽外形的电子躯壳庞然万丈,在它撕裂打开的节点入口里探出上半个身子、便几几要将整个洞天充满;宽阔的双肩却是陡坡似的上斜——肩头往上翘起、斜方肌的位置却向下凹陷。盘绕周身的云雾下方偶尔露出斑驳破裂的皮肤——泛黄发绿的瘴气带着哀嚎和凄鸣从腐烂的伤口里涌出,随后化归于无。

而慈悲刀也在打量着它。虽然狐妖的电子身躯,传递出的视信号如此怪异且丑陋、但——要是透过骇客的双眼去看,你会发现她是“美”的:这种美丽来自于狐妖自洽完满的整体架构、构成部分躯体的代码优雅且华丽;身躯巨大无朋,但实质上的核心部分却十分轻量、并以难以言喻的巨大量级吞吐着内外的信息流。

那些满是戾气的外观,就来自于它排出体外的废讯息;信息上的新陈代谢有助于降低信息熵对数据体的影响、以最大的可能去维持自己的连续性。同时,这又构成了饱含威慑力的外形、与一层厚厚的装甲。

慈悲刀也发现了一丝隐隐的缺失——

它很“美”,但也并不“完美”。

可是就是少了一些什么:而这种缺失就像是少去点睛之笔的画作,反倒成了遗憾。

慈悲刀吸气,复又呼气——

此时并不是思考这些旁枝末节的时候。这或许将是自己入行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斗法:与这样体量的大妖、在对方的地盘上交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狐妖打开它覆盖着蜷曲毛发、却又凹凸不平的长吻;嶙峋怪石似的长牙暴露在慈悲刀的面前——随着腥风撞出它的喉头,慈悲刀的警惕性也随之提升到了最高点:

第一波袭来的攻势会是什么?

“封锁洞天的节点,防止我跳转逃跑?还是说它张嘴是要用废信息直接攻击我的防壁、影响我的处理速度?不行,不能躲——唾液里可能是木马和蛊毒,覆盖面又太广……”

种种分析思考转过慈悲刀的脑海,细细碎碎的亮金色经文冲开他的毛孔,把电子身躯挤得更加鼓胀。

狐妖的嘴张得愈发大了,沉郁低闷的咕哝冒了出来。

“要来了!是真言——”

慈悲刀第一时间下了判断,双手结出印诀——

狐妖终于吃力地、艰难地吐出一句短短的疑问:

“成……成亲吗?”

……

“啊?”

慈悲刀也不由得愣住了;陡然间的注意力缺失,令他刚刚临时编写的攻性防壁碎烂成一片浆糊。

随后——

他停住了。这种静滞并非来自于慈悲刀的意愿,而是从他电子躯壳与神魂最深处间传来:接着,更大的恐惧涌上了慈悲刀的心头。链接——他那无时无刻不在的交互,竟在此刻停了下来;数字空间与他的连接已经断开。

“不对……这是?!”

虽然数据体受到禁锢,但慈悲刀的思维依旧通畅。转瞬间,他便明白了这中招的原因究竟为何——

后门!自己的神魂深处竟然有一个后门!这怎么可能?慈悲刀早已重铸金身,应该弥补尽了末那识中的种种缺口和漏洞:

在更深入的自检中,慈悲刀发现……这后门植入得要远远比他想象中早,甚至已和虚拟魂魄勾连缠绕——

不,还不止。它来源于慈悲刀最深处的那一点“慧根”,也是他与常人不同之处。

“你……”

慈悲刀忽挤出一丝丝疑问——这后门,来自于混沌的早时……在他还未真正涉及有关于链接与数字的技艺之前,就有人在少年的思维底部种下了的痕迹。

这狐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机会把心底的疑窦说完:

下个瞬间——中断了链接而失去法力的慈悲刀,被狐妖的巨爪攥在了手中。

他失去了意识。

……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慈悲刀此时便要完满了他的人生一大“喜事”——虽然他觉得,这多半算不上什么好事情。

狐妖的巨掌扫过洞房中的花烛:

烛火熄灭。

慈悲刀与他刚刚“喜结良缘”的妻子,浸泡在浓墨之中——没有视觉信号、没有模拟光和伪电磁、没有围绕视神经展开的微小刺激:就算是已盲的人,也没法像他此时这样、感受如此纯粹的晦暗。

但这也比不上慈悲刀被封去法力的感受——

他与万事万物、无量众生间的链接被隔断了:被剥离了网络,令慈悲刀感到如此的……孤立。

粗重、巨大的鼻息吐在慈悲刀的身旁。狐妖的体量太过于庞大,以至于每时每刻都向外倾泻吞吐着废信息:虽然失去了感知具体讯息的虚拟器官,但这依旧让慈悲刀感到一丝活气——

为了打破对未知的惶惑和不安,他开始了思考:

为什么这个狐妖要招亲、要寻找夫婿?或者受,为什么她要寻找“伴侣”这样的关系?

狐妖的躯体在幽闭洞天里充塞、连沉默都如有实质;像是牵引似的拉动慈悲刀,将他往身旁扯动。想到她那庞然的身体,慈悲刀忽然有了战栗的猜想:

是不是为了……进食?

忽地,沙哑嘶摩的声音从慈悲刀的身旁传来:

“你的慧根和灵机——有一个来源……”

没有之前的可怖与暴虐:

慈悲刀从它身上感到的只有疲惫、荒芜与……痛苦。但之前所表现的也并非伪装出的面具,而是被催化出的凶戾。

而除去听觉信号所传递的内容,更多复杂且样式繁多的信息纷至沓来——

首先是它的名字:

“红夫人”。

然后又是一团简短且驳杂的信息团:

“我们。结了缘。在从前。”

慈悲刀很难去形容这种沟通的感觉:对方并不是用纯粹的语音或文字传达讯息;而是将许多的俚语、黑话,模糊的概念(将情感量化,给他一个包含最大与最小烈度的范围),以及相应的、对洞天的即时改写。

粗糙,笨拙——像是努力想要开口、直到开裂破碎的铁皮……慈悲刀的心底,只能给出这般的比喻。

作为骇客的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交谈——慈悲刀喜欢的是更精确的东西。红夫人虽然有着偌大的法力与神通,但她的交互方式却是与慈悲刀这些人应有的思维相悖。

或许,这就是顶尖骇客与大妖之间的差异吧。

……

“我的慧根是它种下的……?”

慈悲刀努力在幼年的记忆中,摸索有关于红夫人的身影——

一无所获:可同时他又觉得,这位狐妖并没有必要说谎。

慈悲刀虽然在网络渊海中曾遇到了许多机缘,但一切都离不开最初心底的“慧根”。

狐妖就是为了今天的此时此刻,才在当初牵引了少年的命运——

那么,这位大妖又是为了什么呢?

慈悲刀保持着警惕:种下一颗种子,既可能为了赏玩——也可能为了收割。

“那……现在?”

簇!

若有似无的声音过后——洞房之中依旧幽暗,但那些能被转化为视信号的讯息流再次出现。

红夫人的两颗赤红眸子如炽热的太阳,比圆盘还要宽大的瞳仁转过一阵又一阵火烈的波纹、透过头盖的遮挡:

“现在,需要爱。”

红夫人掀去烈火似的头盖、复又剥去朱赤的嫁衣,露出身躯:

她那满是火色绒毛的外皮下,是缺失的空洞——

是心的位置。

红夫人没有“心”:不只是单纯指代心脏。

“没有爱的人会受苦。”

她如此说道,虽然根本就并非是个人类。

讯息传来——

那是如炽焰舔舐皮肤与内脏,在狱底的烈焰之中受到烘烤般的痛苦。

每过二十五年半——“也可以说是22.5年。255,是八位二进制的最大取值……”慈悲刀心想——红夫人就需要重新寻找一位新的夫婿,以此来平缓她所经受的苦痛。

“那以前的那些……”

慈悲刀很关心红夫人“前夫”们的遭遇——这可是关乎到自己的结局。

“衰老/死去/活着/消失/疯狂”

红夫人给自己的答案,出乎慈悲刀的意料:

这些结局,未免也太普通了些。既然选择了独行骇客作为“职业”,那么波折与风浪便注定挡在他们的前路上——

所以只有既拥有着人类的魂魄,又能徜徉在数据渊海里的顶尖骇客们;才能跟她完成这种……契约?仪式?

需要人类来爱它,但又无法从得不到爱的煎熬之中解脱——

“像是那些被创造出来,提供情感价值的电子宠物……难道……?”

红夫人伸出手掌:掌心上,是一对飞转追逐、却又相互依靠的喜鹊。

“这是‘爱’。”

此时没有保持连线带来的敏锐,慈悲刀依旧能感知到奇妙飞旋的神通组中、所蕴藏的意义。红夫人说的没错,她手中的就是……

真正的“爱”。

就算它的形态或表现形式千变万化,但内里的本质却保持着统一的谐律——围绕着催产素、去甲肾上激素、后叶加压素和苯基乙胺,以及关联着它们产出分泌的心理关系……人类就算是再复杂、再暧昧莫测的情感,都离不开身躯的桎梏;或者说是基底。

而眼前看见的这对喜鹊,便是有关于“爱情”这一“程序”的细密整合:苯基乙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负责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多巴胺给予了高峰时的亢奋与欢愉、内啡肽保持着峰后的平稳与安逸;后叶加压素带来了永不离弃的使命和责任。

这些虚拟神经递质将有序地围绕慈悲刀的神魂展开刺激,不会令他感到一丝一毫的……人造感。事实上,在现世之中也不会有哪些爱、会比眼前所带来的更加纯粹和——真实;人类总是为了彰显独一无二、而为许多事物添加种种神秘的虚衔,但他们无法分辨其中的区别。

红夫人安静地等待着慈悲刀的回应。

慈悲刀意识到——对方是在等待着他的选择:她是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洞房中伸出手、希望在新一次的尝试中,感受到如人类般的相恋?

但她定是失败了的,才会不断地出现在此。就像是遥远而又古老的神话中的魔咒,没有能够解开的那一天——或许因为,她并非真正的人类。

慈悲刀也能体会到在自己之前,那一位位走入洞房的幕后之宾、怀揣了怎样的心情:多少人能拒绝注定真挚而又纯一的爱恋呢?特别是对他们这些徘徊在人群的聚合、与心灵的独一之间的冲浪者们。

少年略略沉吟,选择了抉择外的选项:

“所以我也能走?”

红夫人没有立即回答。那双硕大、赤红的眼眸里,透露着不解——她似乎并不明白慈悲刀问题的含义。

忽地——

慈悲刀所受的禁制忽地都解开了。那些奔涌流转的法力,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最明显的感觉是:链接。

那些或诞生于信息渊海、或脱离肉身前来数字空间中的魂灵们,他们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慈悲刀认为,自己本身所拥有的力量并不强大——令他们这些骇客变得如此超群的原因,全都来自于外界。

数字空间是一种放大器:原本只有自己的我识(末那识)、与万事万物中的阿赖耶识相连。

若是将爪哇集团的巨兽们,比作人类心灵受创后所生出的“血痂”与“外壳”,因此贪食增长、庞大无比;将大戏班中专擅神通的“傩戏”和“端公戏”,理解为捆绑、掳掠、采集和幻化魂魄识海中的欲求;所以能够假戏真做、如梦如幻……

顶尖的神通手段,都会从人类的意识作为切入,乃至作为基点——充塞着网络中的或许是无穷无尽的信息,但它们真正的核心与出入口,都是人。

而慈悲刀懂得悲悯的含义:这便是他如此强壮的力量之源。光光论及触碰他人细腻创处的能力——无论是暹罗的佛庭、还是南传佛教覆盖的其他范围中;他都是最识其中三昧的能者。

于是,在时间之轮将将转过一厘时、他便从红夫人身上褪下的信息碎屑中,理解了这位大妖的某些本质。

在往时往日,慈悲刀总是将自己的理解用于寻找和扩大对手身上的弱点与破口——但并不代表他不能翻转过来、把利刃作为修补伤口必不可少的手术刀。

慈悲刀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作“与愿印”,使众生所祈求之愿得以满足;另一手上屈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作“施无畏印”,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

人类之所以拥有柔软敏感的皮肤,是为了感受他人的痛苦。

慈悲刀没有独属于少年人的朦胧心态,也没有由荷尔蒙混杂清澈心智后,出现的向往、亲密;乃至那种暧昧却短暂的“爱意”。这是身体未发育完全、便参与“神游”带来的副作用——他的许多分泌和生理机能,都被时常游离在躯壳之外的神魂所抑制。

他甚至觉得自己离感知甚至理解“爱”都很遥远: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被擢升到更高位置的情感。

所以他没有选择依从红夫人的方案。

“你有没有想过,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慈悲刀伸出“手”——这是他神魂一部分的具象,包含了部分所知、所想、所欲——放到红夫人的嘴边。

“吃了我。”

……

番外 在深渊里(一)

这个番外是发生在吉隆坡大灾厄之前的故事,主要补足二妮离开吉隆坡、寻刀以及被渡化的部分。

……

……

荒原的风总是带着火灼似的热,与新鲜血肉的腥。黄灰色的土地蔓延至视界的极处,和蒙蒙茫茫的天相接、像是河蚌的外壳。

二妮骑着铁马,身后燎起滚滚的烟尘——她穿过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恶土,终于到了她想要找的去处:

荒人的部落。

数十辆遍布锈迹、外壳颜色不一,成色或新或旧的车辆首尾相接,连成正圆形的营地;衣着古怪的荒人们在其中忙碌着。二妮从营地留出的入口中驶入——守卫们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快递员,没有阻拦。

仙兽群从干枯的土地上抬起朦胧的双眼,望向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它们本就是由盗版的命种所培育、又在繁育中经过荒人们的多次修改;结果是寿命一代短过一代,外形也愈发奇异;乃至丑陋恐怖。

只有荒人们还对其视若珍宝:这些强壮温顺的动物,是他们最重要的交通动力来源。

二妮没有理会仙兽们好奇的嗅探,直直奔向营地最中央的载货卡车——这台废弃的矿用卡车高大巨硕,有如三层高的楼房。

卡车头的驾驶室顶已被挖开,敞出卸去座椅和方向盘的驾驶位;树立着先祖的牌位与塑像。荒人们的车辆都用仙兽拖着前行,车头的装饰与文化意义已远超过它们的实用性。

二妮没有驻足,绕过车头、来到经过改装的车尾——原本的集装箱在一代又一代荒人的修改、破坏和重建后,变成由满堆着的组级服务器、和纠结成团的管线们组成的庞然大物;乌绿和茶青色的传输信号光流转过其中,让它像是一颗颜色怪异的榕树。而在这巨物的中间,嵌着位皮肤层层皱起的白发老妇:

半球形的全遮式覆盔盖去老妇人的上半张脸孔,暴露在外的法令纹比沙皮狗还要深刻、布袋似坠下的脸皮垂过了松松垮垮的下颚。她是这部落中独一无二的“老妪”:原本长者并非只应有她一位,而这体现出了部族的衰弱。

老妪坐在“金座”上,佝偻细小的身体与凹凸起伏的座位融成奇诡的团块——老妪是这荒人部族中,能与先祖仓交流的唯一端口。

“老阿嫲,老阿嫲!醒一下,醒一下!”

二妮用义手的拳尖叩了叩金座下的保险架,乒乓的尖锐敲击声传过荒原。

游荡在恶土中的荒人部落们——

其实他们将自己称为“肯瓦卡-忒洛洛奇”(Keluarga Teknologi);也就是马来古语中的“技术之家”。虽然荒人们现今的新鲜血液,有许多来自于无法容忍城市生活的弃民、偷渡客和逃亡者;但他们出现之初的使命与意义却并非是收容那些被钢铁丛林所吐出的排泄物。

咔嚓、咔嚓——

锈蚀的目镜一顿顿地向上打开,露出老妪迷蒙的双眼。她的眸子甚至比身体的其他部分还要沧桑:虹膜由放射状血管形成的褶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碎碎的斑驳电路,蛛网似地漫开、不时闪着冰冷的蓝光——这是四、五个世代前的视觉改造技术,用于适配老式的神游体系。

这样才能和传承了无数代的先祖们沟通:此时此刻,他们就储存在环绕于老妪身旁的服务器群组中。

“哈-啊。二妮——怎么了?”

老妪“哈”地一声清出喉头的痰液,随后狠狠咽了下去——“起床的第一口口水要吞进肚子里,这样能以毒攻毒”,这是某些老荒人的习俗——接着,发出蒙蒙的沙哑叹息。她的咬字又重又硬:

“最近家里没有订货……你的包裹送错了。”

嗖!

二妮猛地一纵,手脚并用地攀上崎岖不平的金座、拨开一卷卷的管线,凑到老妪的脸前:

“我已经不干送货的活了,老阿嫲!我是来找你帮我算点东西。帮个忙,帮个忙!”

二妮在新马来西亚的荒原上行走多年,荒人中富有攻击性的拦路贼们虽然是她送货途中的主要斩杀对象之一,但也并不影响她与其中一些成为朋友——只是朋友的定义,要比旧时要更加含混些。

……

“唔,唔。唔唔。”老妪嚼动着因牙齿脱落而缩到一起的嘴,把光溜溜的牙床相互摩擦;“刀丢了。让我帮忙定位?”

“不是丢了,是被那些破铜烂铁抢走了!”二妮捏紧刀柄,上下牙狠狠地锉在一起;“但是我在城外头的行者群里找不到——阿嫲,帮我找一下!”

“如果被它们拿走——那就很难找了。”老妪从鼻孔中冲出一声叹息,两颊的皮肤随之抖动;“刀的型号?”

二妮转动仅剩环首刀的刀柄,滔滔不绝地描述起自己消失在行者们手中的爱刀:

“‘山家刀’的巡山二十四神煞系列,计都叁型。我找匠人改装了‘刀魄’、更新了智能模块……”

咔!

随着一声轻响、覆盔猛地盖上老妪的上半张脸,将她再度与世界隔绝。暗青色的波形缓缓泛过覆盔的外壳,一波高过一波:

嘎——

老妪从喉头挤出一声干枯的怪响:

“已经被渡化了……渡化了……渡化了……”

老妪的嘴张得愈来愈大,直到成了一个狭长的椭圆;声音变得比之前更加尖锐、也更加嘶哑——其中还带着股战栗和恐惧。与她话语相同的土灰色字句划过覆盔外壳上斑驳脱落的显示屏。

咔哒!

与合起时同样突然,覆盔再次打开、向上翻起:老妪虹膜里外的闪光逐渐褪去,复归黯淡。

“被渡化了,定位不到。”

“只有请祖宗们归位,才可以抓到你的刀……但我家里负担不起这样的算力消耗。”

……

“不行……不行!”

二妮长大嘴,狠狠吞进一口混杂着粪便气味的空气、又重重吐出。接着,她从肩后连鞘拿下仅剩的那柄环首刀、用双手捧着,献到老妪的面前:

“我愿意付出它的一次使用权,以我的手……用来执行你的愿望。”

二妮知道荒原上通行的法则——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她与老妪的交情,并不足以抵消这次追索所需的报酬;因此二妮只能掏出身上价值最高的东西——能让她为之挥刀的资格。

“哎,唉。”

老妪砸巴着没有牙齿的嘴,接连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短叹。

“可以,可以。……你是很好的刀客。很强、很快。不像是我家里的这些——”老妪稍稍转动她半嵌在金座里的脖颈;“这些废物不是为了刀兵和血火诞生。”

“和我们的勘探队一起,去‘英水’里做一单发掘:只要能带着一半的人活着回来,我就入梦请祖宗为你卜算。”

随着谈话的持续,老妪口中吐出的话语也就变得愈发长且流利。

“帮他们带回新的……‘传家宝’。”

……

技术之家——因技术而聚集到一处、所形成的家族。并非出于血缘和脉系,而是因知识的共通而联系了彼此:这是荒人部落们的原貌。原本不过是一群使用相同程序语言的人们,接着是共用的数据仓库和相同的神通开发工具——直到演变成相同的处世哲学与行为方式。

再直到连这种相同也已消失,如此生存的人们并不记得走到一起的原因、但部落依旧延续:新生的荒人们,也能从逝去先祖们的意识仓里获得些许老旧却无用的知识。

……

二妮盯紧老妪那像是时时劈过无数闪电、带有火树银花的苍老双眼——她要确定对方是不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虽然她也明白,老妪不会拿这种事当儿戏。

“英水”。也就是所谓的“七十三号自动都市生态社区”,吉隆坡和槟城之间的唯一一座“死城”。老妪是想要她充当这次探险的武力护卫,但是……

一半?只要能带一半的活人回来?

她转过视线——

刚刚冲进营地时太过急促,根本没有留意。而现在,二妮才发现正在准备的荒人们,起码有三十个:五倍于一般的死城勘测小队。

如此的人数,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要深入死城的核心。而这是一场赌博:以死城的危险性,光光是单独的部族、根本无力保护这么庞大的发掘队伍……

而老妪认为,加上自己就会不一样?

“你们……要走了?”

老妪没有应声,只是望着她,等待二妮的选择。

二妮随即明白乐老妪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个荒人部落要向远方迁徙了。不是从吉隆坡到槟城的,短短三百五十公里的距离——而是向着更遥处、甚至要去到新马来西亚之外;所以他们要进行最大最隆重的一次发掘。借着他们对“英水”的了解,或许可以搏出足够在下一个家园中立足的资源。

现在,老妪想从死去的城市中,重新带回足以维系甚至壮大整个部落的“传家宝”——

要是到了一个全新的落脚处,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荒人们是不会随便去那么远的地方——除非他们认为,这与生死存亡息息相关。一次真正的,赌上部落未来的远征……连老妪也认为,吉隆坡将要有大劫发生吗?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卡进掌纹和肉里:怎么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不解、困惑和愤懑冲进了二妮的心中,在她的大脑嚎叫嘶吼——提醒着她,她还是一直以来从未变过的那个废物。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力改变;世事如水流从她身旁卷过,而来自槟城、于荒野之中成长的二妮一如十数年前那位不知所措的少女,湍流里没有她能抓得住地东西。

但……

只要拿回刀……只要再次拥有力量。

一切或许都会有所不同。

二妮将环首刀重新背到身上,重重地朝老妪点头:

“阿嫲,成交。这单我接了。”

……

……

番外 在深渊里(二)

……

……

仙兽们拖行着荒人们改装过的车厢,穿过灰土地;在荒芜的地面上烙出一组组由四趾蹄印和轮胎印记组成的凹坑。

二妮则驾驶着铁马、跟随着这些体型庞大、步伐迅捷的兽类——仙兽们有着堪比机械的耐力和脚程。

它们由第五代麒麟的产品线育种迭代诞生,还保有着“羊头,狼蹄、圆顶,身有五彩”的特征。但除此之外则大相径庭——三对对生肢体保持着平衡,两条后尾随着前进而摆动;无毛的体表有预先设置的、色素沉淀显出的图案与字样,以此来说明是由哪个部落培育而出。

同时,仙兽们也被荒人勘探队当做应急食物使用:

原本仙兽们在开发之初,便完全无法被当做食品;这自然是出于商业上的考量。作为原体的仙兽经过调制、躯体中都伴生着含有氨基全氢喹唑啉型化合物的毒囊——毒性极为强烈的神经毒素,以避免仙兽被充当食用的肉畜:

一旦它们死去——被宰杀,或是经历了意外——内脏和囊腺体中的毒素便会渗入肌肉中,甚至在高温下也不会分解。

荒人在破解育种后,去除先天之炁里蕴藏的,会在肉体中出现的绝大部分致死毒素、以及类催吐剂与恶臭剂成分;这才使得如今吉隆坡市外荒原上流通的大部分仙兽们也可以被作为食物。

因此荒原的游人们,也比常年饮用营养液的新马来西亚城市住民、有着更为强韧的消化系统。

二妮则单纯喜爱仙兽在奔跑时的样子——那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优雅。

……

“英水快到了。”

其实不用提醒,二妮也知道他们即将到达这次勘探的目的地——

斑驳的色块,参差的震动坏斑盘旋直上;红、金二色的蓬松云雾包裹出一片倒扣的半圆、广大高耸,有如形状怪异的山脉。

它在荒芜的灰土地上如此突兀,几不像是人间能看到的景象。

那些还未完全消逝干净的濒死灵气们,外溢所制造出的海市蜃楼。这些遥远年月遗留的朦胧萦绕在死城的外壳上、包裹着旧日的残骸:只是无人能解读其中的含义。

……

领队伸出健壮黝黑的手、指向鲜艳云雾中最为密集的位置:接着他握紧拳从上向下挥动,做了一个敲击的动作——勘探队中分出小小的一股,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牵引仙兽迈进鲜艳的红金色块里。

“留一点人,在外面接应。”

领队彬彬有礼地向着二妮颔首,嘴角淌下肉干的幽绿色汁水;他的下颌已经染得绿蒙蒙的一块。荒人们似乎都有这个习惯:把有着橡胶似口感的仙兽肉碎反复咀嚼,长年累月、使得两腮边上的肌肉高高鼓起。

“接下来就是开城仪式。没多少人见过,很有趣。”

这为他本就高大健壮、肌肉像橡胶玩具似暴凸的身体添上了几分诡异可怖——领队成年后才加入荒人部落,据他所说、原本的名姓已被遗忘;所剩的只有“领队”的代号。

“让‘罐头妞’听到不打紧嘛,哈。”名为沙兰的荒人拽动仙兽,从旁边绕了上来。话是说给领队,但他也不掩饰眼里冒起、投向二妮的敌意灼火。甚至还鼓起胳膊,展示着胳膊上的流动性纹身:

这一行行的编码,象征着的姓氏“JAVA”——这是一个部落姓氏,象征着整个部落因何聚集到一处的源起。但词语所指代的计算机编程语言,早就遗失在时光的海潮里。

沙兰应该是这次勘探的二把手……吧?二妮也懒得分辨,反正他的屁话是最多的:

“甘霖娘!就会一句罐头仔、罐头妞?”二妮咧起锋利亮闪的白牙,用玉笋尖节节鼓起的缝隙摩擦着刀柄、高速碰撞的声响如滚落在玉盘上的流珠;“捱(ngai,我)佇者(do zieh,在这)灰土地上呆的日头比汝(nv,你)长不知道多少咧,土巴拉子。”

很多在荒原上讨生活的住民,总把二妮认作是槟城里长大的“城里人”——虽然现在早就没有哪个城里的住民吃罐头为生了,营养液才是风靡新马来西亚的主食——直到她搬出熟极而流的荒原土语:混合了客家话、闽语莆仙话、福州平话,加上各地的骂人单词却又随意杂糅的新生方言。

这时候,荒人们才会意识到二妮其实跟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就好像现在这样——

浓烈的攻击性从沙兰发黄的眸子里散去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汝是这地头上的?那汝还跟着来阎王桌上抓供果,送——”

吭!

领头A的胸前冒起一声锣响似的敲击,截去了未尽的话头。领头A眯起的细眼冰冷地扫过沙兰连忙闭起的嘴巴,又一次敲响了胸前嵌入的锣片。

吭!

一声又一声,领队满布伤痕的两胸正中,那块与胸肌、胸骨剑突融为一物的凸起锣片一次次响起;雄浑的悠鸣响彻四野。

在低沉、洪亮而强烈的音韵中,领头A引吭高歌:

“高山绿来河水清,

故乡山水总相亲。

山遥水远永相望,

难隔思乡一片情。

站在门坪望星星,

故乡一片亮晶晶。

还细涯听阿婆讲,

血脉相连系亲情……”

……

像是咒语、如同某种招引神灵的迷离仪轨——

在领队的放声高歌里,垂拢的团状色块竟缓缓向两旁排开,像是云雾被看不见的双手拢到周围:

露出了……色泽艳丽的正圆形开口。

“进去吧。”

领队结束颂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拍拍仙兽的脖颈,向那孔洞走去。

二妮抽动鼻子,又嗅了嗅荒原的气息:些许的焦糊、鼻腔中传来麻痹与刺痛,电荷在空气之中满溢——不是平时的味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跟随车队,一同驶进了死城的大门。

……

“死”城。

如果单单只看它的字面含义,无疑极不确切的——二妮从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一切,更具有活力的地方。

至少……万事万物都处于毫不停歇地“运动”之中。

而且也并不像是什么“城”:

八面体、十二面体、二十面体、球体、圆环体、桶状体、棱柱、棱锥……

……

……

番外 在深渊里(三)

种种从庞然得能遮盖天幕、到细微如尘埃似四处飘散的平面立体与曲面立体满布在勘探队的周围,并一直蔓延到视界的极点。他们的来处已被似乎无穷无尽的“形状”吞没,但前方仍有一条直且宽敞的路径、像是某种方向上的引导。

几何体们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直线漂行、或围绕着他者做圆周运动、或如酒醉的蜜蜂似的胡乱窜动;至少二妮没有看到哪个几何体是静止不动的。

它们的表面并非镜面,也没有图案、文字或放映中的图景——只有着饱满的纯色:似乎所有色图中包含的自然色,都能在其中找到……

“唔……不过好像少了点什么颜色。”

二妮扫视着四周:几何体们的色泽平铺在表面、也没有肉眼可以观察到的色差。勘察队们的四周没有阴影、但明艳的光照又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让人难以分辨光源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是某种类似于无影灯的效果,可二妮不能确定。

更像是过量的电子极乐后,在现实和涅槃之间那夹缝也似的幻梦:

数百年前,这里真的曾经是一座“城市”吗?

不过一切倒都没有脱离二妮的想象——因为她完全就没有思考过死城里会是什么个样子。

到达目标环境之后再观察,对快递员来说是一个性价比更高的选择:二妮也是这么做的。

……

沙兰坐在车顶、垂下双脚的后跟有节律地敲打着车窗。仙兽维持着定速巡航拖动着车厢,则兴致勃勃地朝四处的几何挥舞双手、为初到死城的二妮当起了导游:

“方块啊、球啊,都是活的灵气——现在是这样。不过只要一出死城,它们也很快就‘死’掉了。”

“捱都是算准了时辰,在灵气最蛰伏的时候进来,比较安全。不过灵气活跃的时候,也算不上多危险——就是太亮了,容易伤眼睛。”

在知晓二妮也是荒原土生土长的野孩子后,他似乎便自发地与二妮熟稔起来、还自顾自地多了些莫名的亲切:

“但如果汝看到它们变成了‘白色’:那就危险了。捱告诉汝,家里到现在这么多次挖掘,一共也就碰到——”

砰!

一声湿漉漉的脆响,打断了。二妮忽地伸出手掌,挡去了沙兰接下来的话语。另一只手则向着队伍的末尾方向指去:

“……比如那种白色?”

二妮紧紧盯着遥遥处的那一丝变化:

繁杂密布的几何体之间,依旧蕴藏着绚丽的鲜艳色彩。只是在那重重叠叠的缤纷色泽深处,浮现出了……一抹正逐渐向四面八方漫开的白。

……

沙兰的脸在一瞬间改变了神态——速度快得像是安装了能够切换五官命理的模块——涨得通红的脸颊、将将要瞪出眼眶的眼球;无一不在宣告着他的惊惧和骇异。

“白民!有白民!”

随着沙兰的吼叫——

“全速前进!”

领队的声音从车队最前端传来,作为应答。

在这命令声中、车队似乎忽然“活”了过来。原本坐在车厢中整理设备的勘探队员们、纷纷从车窗中攀出,蹿上仙兽的脊背:

吱——吱——吱——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注射音,丹剂打进了仙兽们的静动脉;顾不得用更轻柔的方式调节,此时需要激发出它们的全速。

……

“还有没有别的异象?”

领队攀过一辆辆车厢的车顶、来到沙兰和二妮的身边,动作比猿猴还要矫健。

沙兰丢下打完丹剂的注射管,拔出下一根:

“只有白民!可是这个时辰,明明不应该会——”

呼!

二妮忽地从铁马上纵起身、在勘探队的车厢和仙兽脊背上划出一道道凌厉的线段,在强劲的蹬踏中、蹿过绵延近上百米的车队——

砰!

如此瞬间不过电光火石,二妮又一次重重砸回铁马上:冲击力撞得高速奔驰的坐骑摇晃摆震、甚至连车的首尾也在行进中交替,划出螺旋似的轨迹。但旋即,它又被陀螺仪调整、恢复了平衡:

“他做的,我看到了。”

玉笋尖的液压结构发出噪声,将被掐住后颈的男人举高、狠狠怼到两人面前——

“他在车队最后面……我不知道做了什么,反常得很——接着白色就出来了。”

男人左侧太阳穴往上的头骨已经掀飞、周遭的皮肤满是焦黑的灼痕:同样被爆炸带走的,还有他的上半张面孔。

半块脑组织像布丁似的垂在脸骨的裂口上,头部深处的组件则一闪一灭地冒着寒光——显然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

二妮耸了耸肩:

“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不是我宰掉的。”

在男人握于身前的双手中,熊熊的烈焰仍然正在燃烧——就算在死去之后,男人的手依旧结着印。黄纸的碎片嵌进皮肤被烧化、所露出的碳化血肉里——

“鬼打里(被鬼打过),这是哪一个?是家里的人吗?”

沙兰顾不得继续为身下的仙兽注射丹剂,试图在那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中找到些许能被辨识的特点。

荒人派出的勘探队虽然规模说不上多大,但本就没有统一的着装、加上被毁去的面容让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辨。

领队操起从手心正中伸出的改装长杆,挑了挑半焦尸骨手臂上、竟不被火焰吞没的黄纸碎片:

“他用了‘符’,不然不会烧得这么快。难怪白民这时候醒过来!”

领队边说着,边伸手想要接过尸骨:

“不行,得看一下到底用的是什么符箓——”

呼!

焦尸略一晃动,便躲开领头A伸出的双手:

“那就是有蹊跷咯。”

二妮挑挑眉,像扯动布娃娃似地把尸体从二人脸前拿回、放上铁马的后座。玉笋尖迅速以肘部开始反折,打开;从暴露的空隙中弹出一根又一根银灰色的绳索、分离,将冒出烤肉气息的尸体牢牢缚住、固定在摩托上:

“这死人我来保管。”

领队和沙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二妮腰间长刀的出鞘声打断:

“别废话!现在怎么办?后面的东西离我们就……我看看,最多一分钟内就要接触。”

白色的海潮漫得更近了:

不再像是苍白的雾,能透过其间看出些许死城中的几何尖角——有如实质的白已经覆盖了不远处的一切;逐渐地,几何体之间的分野也模糊下去,被纯白所填充。

直到天地之间,只剩下从后方靠拢过来白色高墙;延伸到天顶的极处,也拓到了地平线的终点。

……

“加速!都快一点!”

“马上就能到地方了!”

仙兽脸孔上的窍穴向外喷射着柱状的热气,发出高鸣、加速向着前方奔跑——可似乎从未拉开与身后遥处那白色海潮之间的距离。

二妮在铁马上站起身,她看到了领头A咆哮所指的“避难所”:

那是个庞大无朋的正圆形天坑。

奇怪的是,它似乎一直就在那里——在车队的前方。但二妮在之前的观察中,却从未发现它的存在。

“下去,下去!”

青筋蚯蚓般地从领队的脖颈冒起,一路窜上下颌。勘探队员们都是荒人部族中的精壮:没有人发出恐惧的惨呼或哀嚎,只有迅速地解开仙兽与车厢连接的钩锁以减轻重量。

“不设营地了!只能直接往‘阴曹’里走!”

不像它带着晦气的别称:众人前方那无垠的坑洞、正向上迸射着暖橙夹着暗红的光芒,而每次眨眼的间隔中、那些光色都在改变——就像下方正躺着一个占地数千平方米、却连一丝音乐也没有的露天迪斯科舞厅。

白之浪潮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但这只是错觉。车队的最尾部,已经有荒人和仙兽被无声无息地淹没。而且,马上就要吞噬去下一波——

“上来!”

二妮抓住车把的胳膊筋肉虬结、血管根根爆起;玉笋尖则猛地节节伸长,飞射过一只只仙兽、从腰部缠绕住最末尾的数位荒人——

接着收紧!

铁马的车头猛地翘起——而被玉笋尖环绕勾住的勘探队员里,有人因受不住胸腹处的挤压而喷出鲜血——接着又在轮胎和引擎的咆哮声中继续飞驰。

就像放风筝一样、二妮的义手环起位于车队后方的六、七位荒人,把他们拖拽在铁马的后上方——虽然她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让这些人完完整整地活着落地。

“阴曹”就在眼前。

领队从仙兽的脊背上站起,用拳背凶猛地砸动胸前的锣片:

“直接跳,直接跳!能活!”

沙兰也高声呼啸,重复着领队的指令:

“一起下去!一起下去!”

仙兽们有如攀附在山壁之上的岩羊,载着背上的荒人们、毫不犹豫地跃进深坑中:

“咯……咯……”

二妮望着被称作“阴曹”、放着万丈光芒的深坑,与一位又一位纵身跳入其中的荒人,几几要将牙齿咬碎。

“甘霖娘!冲!”

她猛地拧动油门。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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