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称本是“莫斯科餐厅”,不过这会儿已经改了名字,叫“京城展览馆餐厅”。
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干部子弟,也多有“顽主”,亦或者这些人就是一批。
今儿是冯骥才在老莫做东,庆祝《今天》创刊,江弦也被喊了过来。
话题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棋王》,对于江弦近些时日被刘鑫武批为“痞子作家”一事,一帮人感到怒不可遏。
“傻贝儿,他懂什么是作家么?”冯骥才拍着桌子,津门口音都爆了出来。
姜世伟没好气道:“他那‘伤痕文学’我一篇都看不下去。”
赵振开跟着表明态度,“我不喜欢‘伤痕文学’,哭天喊地、撒泼打滚,这种东西也算文学?”
一桌人全部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只有冯骥才面露尬色,努努嘴似乎想解释两句。
“我没说你老冯,你和他们写的东西不一样。”赵振开补充一嘴。
“那个刘鑫武,也就《班主任》还过得去,后面都是什么玩意?”于友泽一脸鄙夷,“他那篇《醒来吧,弟弟》我看过,牵强附会,连基本的生活逻辑和艺术真实都违反!”
陈皑鸽冷哼一声。
“看不起别人,好像他多么崇高似得。”
江弦坐在一抹水的国防绿、中国蓝之间。
不同于他们的义愤填膺,他反而云淡风轻。
“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文人倾轧,这事儿一直都有。
他和刘鑫武这算是小打小闹了。
忆当年,zy、dl、hf三人恩恩怨怨,那才真是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左右了当今文坛整个格局
“老江,没想到伱这人挺宽宏大量的。”
“这就是大家风范!”
“温文儒雅,怪不得文章写得好。”
“.”
赵振开努努嘴,没有说话。
前段时日,江弦悄摸给《今天》的创刊号写了篇“评”,副标题是《醒来吧,刘鑫武》,与刘鑫武那篇《醒来吧,弟弟》恰巧照应。
以彼之文,还敬彼身。
损,太损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到江弦在问,“振开,那事儿你们筹划怎么样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今天》创刊号已油印出五百份,为了宣传,他们决定把《今天》在城市里四处张贴。
赵振开那标志性的苦瓜脸上闪过丝凛然。
“我和姜世伟去就够了,这件事风险太大,搞不好会被抓起来。”
江弦心思一动。
这事儿离经叛道的,乍一听确实充满危险。
但他清楚知道。
《今天》的这次张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和惩处,毫不费力的掀起了一场新文学和朦胧诗的潮流。
“灵感【离经叛道】目前进度(2/3)”
距离合成只差最后一点。
这事儿得想办法掺和一脚。
自从江弦提了张贴的事情,餐桌上的气氛就变得沉重,大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苍凉和悲壮。
江弦摆弄着刀叉器皿,银质的,后来因为老被人“顺”走,丢失严重,才换了便宜货色。“振开,明儿那事儿,算我一个。”他主动请缨,打破了沉寂。
众人纷纷抬起头,震惊的看向江弦。
“你要去?”姜世伟难以置信,“江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
赵振开也颇为顾虑,“这事儿你别掺和了,我们这些人混地下的,没什么名气,也无所谓,你不一样,你是岸上的。”
江弦油盐不进。
“无所谓,无非被关进牛朋罢了。”
桌上其他人也纷纷劝阻。
“江弦,这事真不是开玩笑的。”
“你得想清楚后果。”
“要慎重呐,你可是大作家,德高望重,沾不得污点。”
“行了,你们别劝我了。”江弦去意已决般站起身,像是欲积极投身于运动当中的慷慨志士,“张浪浪失败了,郭鼎堂之子失败了。
我们也可能失败!但争文化之更新,又何惧为国捐躯?
身为《今天》的一份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参与这次活动,如果连这件事,我都没尽份力,那我也没什么脸面继续留在《今天》了。”
“江弦.”赵振开看着江弦此刻坚定如钢铁般的身躯,顿时想起献身伟大事业的牛虻、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英勇奋战的保尔柯察金、以及在武装斗争的疾风暴雨惊涛骇浪中,展现大无畏革命精神的斯巴达克斯。
姜世伟被江弦的慷慨激昂所感染,端起酒杯。
“江弦,我敬你!”
冯骥才跟着端起杯子,提议道:“我们一起,敬江弦一杯!”
酒杯碰撞。
烈酒入喉,江弦都生出些心潮澎湃。
尽管是为了收集灵感,但能够亲身参与进这场风暴的掀起。
何其壮哉!
似是受到了江弦的鼓舞,陈皑鸽拍拍胸脯,“振开哥,把电影学院和北影厂的张贴工作交给我吧。”
“人民文学门口我来。”
“我和铁生去地坛。”
宛若在老莫开了场战前动员,一桌人打了鸡血似得,充满干劲。
回到亮马河畔陆焕兴家的农民房,就是后来的东直门外新源里那一片,属于城乡交界的两不管地带,拢共七八平米,这便是《今天》暂时的老巢。
江弦对于此处并不陌生,早在他下乡时期,这里就常常举办地下文学沙龙,京城的当代作家,几乎都曾在这儿出现过。
至于陆焕兴,此人有一极缺德的绝活,便是手绘公汽月票,以假乱真,每月派发给大家用。
屋里堆满了已经油印好的《今天》创刊号,还摆着台破破烂烂的油印机。
油印机是较为落后的打印方式,在打印前,要先在蜡纸上进行油刻,蜡纸还极容易损坏,一旦损坏,就要重新油刻。
江弦拿起一册浏览,看到了赵振开所写的那首《宣告》——
[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这不是赵振开最好的诗,但绝对是意义最不凡的一首。
它献给一名烈士。
众人定好天一亮就启程,便留在此地过夜。
几人横七竖八躺着,黑漆漆的屋里灌满冷风,却没人觉得冷,只有热腾腾的气在心里燃烧。
半梦半醒间。
江弦隐约听见亮马河呜咽流动,似是堰塞多年的死水飞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