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松不断抹着风镜,试图让视野稍稍明了一点,即便减轻了负荷,他的背包仍重达十五斤以上,里头装着六天份的即食食品、被服和分到他头上的露营组件。这还没算上背包外挂着的挖掘用具和一支步枪。

暴雪抹去了昨日设下的一切路标,任何向上攀登的举动都必须花去常规一倍的力气,哪怕士官生年青力壮身体倍棒,在坚持行军到正午时也都筋疲力尽,

雪尘纷飞,沈如松半个人陷在雪地中,他努力地前倾下身子,来自身后的拉拽力在变得越来越强,他紧紧攥着连接绳,试图找到一切能借力的地方,大多数时候他要把头埋进雪里,才能找到几条枯藤旧枝。

后队在拖慢前队的速度,一条贯穿全部人的长绳不能再系下去了,戚林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过队伍,颤着声下令以班组为单位进行连环。

借着暴雪时有停顿的刹那,戚林夫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脚下的营地,他指节扣的发白。

一早上,他们连五百米都没走出去!

没人想在这种条件开罐头,匕首刺不开马口铁,勺子舀起到不了嘴就冻住,粘住嘴唇皮拔也拔不下来。于是只得吃掉最后一份自热口粮。

原地休息比行军还冷,如果遮不住风还不如继续运动,所有人都疲乏欲死但又必须咬牙行动,在五个小时内,人们都彻底了解到,不动,就会冻僵。

沈如松已经麻木了,班组作为集体,最强壮的几人要做排头兵开路,他生拉硬拽着后头快脱力的同伴们,迈步是最严酷的考验,他逐渐冰封的脑海里做不出想象了,纯靠一双腿机械地前进。

防寒服里被压实了的绒絮在沙沙地滑动,沈如松仿佛嗅到了自己的汗腥味,风镜外的世界被大雪塞满,变得黯然无光,总有无数股微小冷风穿透,刺进他的骨子里。

寒冷,无从躲避。

钉靴踏在雪面上,陷进去。他的眉毛上、帽绒上和衣领上满是白晃晃的霜花,即使极慢极慢地拖步前行,他的思维都跟不上节奏了。

陡坡之上,人们匍匐在雪地中如一只只蚂蚁在向着朝圣的巅峰爬去。

沈如松挥着冰镐,竭尽全力地凿住稳定住,在倾斜超过六十度的斜面上,稍加不注意就会溜滚滑下,下山时能靠着在山顶的锁扣安全降下,但上山呢?什么也没有!

沈如松嘴里咬着围巾一角才不至于牙关抖得咯咯响,手不断地向雪层下探去,他没有钻机,打不了固定桩,安全绳无从扣锁。

这一百多个人就这么胼手胝足地攀登。

终于,一阵横风袭过,熬不住的一人踩空了,惊叫着滚落,连带着掀翻了途经之处所有人,就像是飚过滑梯般完全止不住去势,任凭怎么惊慌抓攥,得到的唯有一把蓬松灰雪。

他们摔下陡坡,滚落山崖,几秒钟内,暴雪就抹去了他们的痕迹。

状态勉强良好的老兵们挣扎着赶到事发地点,他们顺着连接绳拽回了幸存的几个人。

“我们不能停止前进!隘口在夜间的风速会更大!”

“那你就要抛下失踪的人?他们根本不懂雪地求生,找不到就活不过今晚!”

“大家一旦停下,几个活得过今晚?”

“既然带出来,我就要负责!”

戚林夫与张涯争执着,他不愿意扔下失踪的士官生等死,虽然他冷的跳脚,话说的不利索了,但他仍是队伍的领头羊。

这个三十出头的少校强硬地驳倒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军士,戚林夫站在雪堆上,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他抓着一团雪揉成块,雪尘在指缝中漏出,他猛地扔飞了这块雪,大吼道:

“张涯,你带队!我回去找!”

戚林夫逆着队伍走回,他忽然很期盼大家是否在目送他,但他发现,大家连转眼珠的无谓力气都不打算白费。

当最后一个人擦肩而过,恐惧无穷滋生在戚林夫心底,他翕动着嘴唇,默然转身。

时间在冰冷中凝固了,雪暴永无尽头,队伍停在隘口之前,凶猛的穿堂风令人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喝尽小酒壶最后一滴酒,一个老兵毅然踏入,被山壁加速了的烈风令他坚持不过五十米。

连接绳“簌簌簌”地飞射出去,摔倒了直接被风吹得天旋地转。众人反而要逆着风把这个老兵扯回来。

风卷成肉眼可见的涡流,等到这个老兵被救回时,人们才知道他早已被冻到昏厥。

今天不可能越过这个隘口了,今天也不可能离开向风坡了。

扎营也不可能了。哪怕打稳了桩钉,帐篷也撑不住一整夜,天黑不过两个钟头,四分之三的帐篷要么被刮走要么在一开始就没能立住。

人们不得已,开始挖掘雪壕,打算跳入其中躲避附骨之疽般的寒风,可晨间他们丢掉了太多辎重,短短的折叠工兵铲挖的效率实在太低,挖到午夜才得到了一人高的雪壕。

人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脸贴脸手挽手,鼻涕眼泪全部冻结在围巾上。他们有火柴和火机,却缺乏可燃材料,于是他们只能把帐篷雨布投进去燃烧。他们旋即更痛苦地发现,燃烧盆也丢掉了。

火焰升起不久便熄灭,连烤热罐头的时间都不充分。而一半以上的人在中午就吃完了自热口粮,意味着在寒夜降临时,他们没有外来热量补充。

硬如石子的米粒含在嘴中要许久才能温开,而冰块般的肉罐头要匕首撬开,再用小刀划开油脂,油腻逼人的肉叫人忍不住呕吐出来。

进食变成了任务,沈如松强迫自己,强迫班组里每一个人都咽下去。

“给。”沈如松递给陈潇湘一个半软的馒头,这是他揣在怀中暖了许久才能吃的唯一一个。

她的面容藏在红色的绒巾后,但沈如松感觉得到陈潇湘对他报以了惨然一笑。

他避开这种感到心碎的眼神,沈如松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稳住语气,安慰道:“没事的,明天就能走到背风的地方。”

沈如松侧过她的肩膀,走过去,挨个鼓励着同伴,大家抱成圈,拼命地堵住一个没风的口,轮着吸一根可能是花了阳寿才点起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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