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铭笙从混沌中醒来,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预料中车辆撞击的痛苦并没有袭来,反而是记忆中的一切在缓慢回笼。
五感恢复,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清晨的阳光正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他身上,嗅到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气息。他的心脏仍在剧烈跳动,脑海中回荡着那场车祸的碎片记忆——失控的方向盘、撕裂的金属声、还有逐渐陷入黑暗的意识。那种剧痛依然清晰地刻在他的记忆中,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生命。
然而,现在,他正安然无恙地躺在自己过去的床上。
江铭笙猛然坐起,目光扫过房间,瞬间就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医院,也不是他之前最后的住所,而是他年轻时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江家的祖宅。
相片的摆放、书架的排序、办公桌的笔筒,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如此熟悉——这是陪伴他整个童年到青年时期的,他十年前的房间。
江铭笙的心跳加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迅速下床,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自己——那张脸明显比记忆中的年轻了许多。镜子中的俊美青年五官端正,脸部轮廓分明,皮肤白皙,表情中总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而眼角的一颗遗传自母亲的泪痣,却冲淡了那些淡漠,为他多出一点风韵来,也把这张脸从英俊变成了俊美。
镜中的青年身材修长,身高在一米八左右,骨骼纤细却不失力量感,肩背挺拔,宛如一棵挺立在风中的松柏,常青,坚挺,不易摧毁。
他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年轻,眼里却没有一点朝气蓬勃的样子。外表实际年龄二十四岁,早已被对外宣布正式作为江家继承人的江铭笙,应该踌躇满志,自信满满,而他的眉目间却隐约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与冷峻,还有难以抹去的疲倦。那双原本犀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因为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了。
“我……回到了过去?”江铭笙轻声呢喃,凝视镜中的自己,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他开始迅速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这是他过去的样子,根据手机屏幕所显示的时间,虽然隐约感觉自己的生日迫在眉睫,但能够估算出,他大概是回到了十年前,自己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那一年,父母还健在,弟弟们还年幼,他自己则已经开始肩负起江家的重任,作为继承人接手公司的部分事务。
三年后,也就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去世。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模样,生活犹如重担落在肩头,令他无法喘气。江铭笙背着全部责任奋力前进,他对弟弟们虽然关怀,但向来都表现得更多的是严厉,从而导致弟弟们都不愿意和他交流,几番争吵,最后都各自离开了家。
这样想着,江铭笙的心中充满对家人的愧疚。他在父母生前没有让他们满意,父子俩也闹得很难看。在父母离世后,他也没有照顾好弟弟们。
过去的十年,他活得很糟糕,也有点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也许车祸来临的时候,他心里更多的是解脱吧。江铭笙苦笑。
无数次想过的好像根本不是重来的机会,只是想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是对家人的思念和愧疚难耐,而是那个人。
镜中的男人闭上眼睛以遮掩痛苦,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与一个人相处的过往,那些曾经以为可以被称为“美好”的回忆,如今再度涌上心头,却多了一层无法抹去的苦涩。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黎轩文的情景。
春日的午后,所有一切都焕发生机,宴会上人们交谈融洽,只有他在对生活感到疲惫和麻木。给弟弟们发出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答,生意上也处处被人下绊子,难以进展。这样筋疲力尽的他,在朋友的聚会上看到了那个笑容温暖的青年。
因为是室外草地上的露天宴会,季节也回暖,不少人都把外衣脱下来,黎轩文也是如此。他那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灰色的外衣随意搭在手上,阳光透过空气中的杂质洒在他身上的洁白衬衣,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对上黎轩文笑容中的纯净,那仿佛没有一丝杂质的温和,让江铭笙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怦然心动”。
心动的理由很简单,而江铭笙的实际行动也来得很快。那之后他开始频繁地接近黎轩文,寻找各种机会与他相处。
黎轩文并没有拒绝,任由两人渐渐熟悉起来。对方的温柔、体贴、善良,让江铭笙越来越深陷其中。他们一起喝咖啡、看电影、参加聚会,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似乎正在渐渐成为一对天作之合,有可能要真的发生些什么。当然每当遇见这样的玩笑,黎轩文都会笑着解释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让江铭笙为自己有些肮脏的心思羞愧难当。
是啊,那么好的人,那么干净的人,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为了维持这份有点超出友情范围内的感情,江铭笙觉得自己称得上投入了全部的心力。他开始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他对待黎轩文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会让人不悦。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人“冷酷无情”,“不尽人意”,而是对黎轩文的任何要求都尽量满足。为了陪黎轩文,他甚至放弃了很多工作上的应酬,只为了多一点两人独处的时间。
而那之后黎轩文对他的渐渐疏远,又让所有的付出变得像一场玩笑。当时的江铭笙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但那样从未萌生过的爱情萌芽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所以他开始用各种方式挽留对方。当然,他得到的只有对方的嫌弃和两人之间更加遥远的距离,还有真正的决裂。最后黎轩文甚至选择跟自己的对手合作,一起在圈内公开的针对江家,破坏了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其实这个决裂并不是一场无迹可寻的变故。江铭笙不是没有察觉到黎轩文态度的变化。起初他们确实是很聊得来的朋友,而江铭笙因为贪恋对方的温柔和体贴,更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发掘出来,总对这位朋友过分照顾,不少人也都看得出这件事,除了黎轩文本人。后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黎轩文的态度变得淡漠,话语间的热情也逐渐消散。他也不再主动联系江铭笙,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江铭笙想要找黎轩文时,总能感受到他隐隐的抗拒。他们变成了一场单向的追逐,江铭笙试图挽回两人的关系,黎轩文则总是以各种借口敷衍过去。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也害怕是因为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江铭笙在惶惶不安中维系着这段关系,就连自己都不清楚在做什么。
黎轩文当初为什么对他产生了厌倦?是因为他的越界被察觉到吗,还是因为黎轩文本就不曾真心对待过他?
这些问题在那次误会后变得不重要,黎轩文与他彻底决裂,之后就是让他忘不掉的,那次黎轩文对他投来的冰冷目光,以及最终走向别人的举动。
那一刻,任何的词藻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失落和痛苦。就仿佛心脏被狠狠撕裂,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他只是无力地看着黎轩文决然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的坚定步伐,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仔细想想,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对方从来没有为他回过头一次。
而在盲目追逐爱情的途中,他也早就忽略了原本最应该去挽回的,他仅存的家人们。
原本就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了,而后来……他连弟弟们都没有照顾好,到最后只顾着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跌了个跟头,最后把命丢了。
江铭笙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外面的世界。正在逐渐升起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仿佛当初被照亮的,他眼中的那个黎轩文。
一时间思绪繁多,过去种种涌上心头。随后,江铭笙开始思考现状。
现在的他还没有接手江家,没有没有失去父母接受江家,弟弟们没有厌恶他,而且,他甚至没见过,更没有爱上黎轩文。
他本应该庆幸,因为时间的倒流,让他回到了一个可以重新选择的节点。可心中的疑惑和隐隐而生的恐惧却不断侵袭着他,仿佛有什么事正在缓慢发生着,并且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重生这件事过于超乎他的常理了。即使抛开这个既定事实,说到底,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原因呢?为什么重生的人是他?他真的值得重获新生吗?这世上一定有许多和他一样后悔不已的人,但最后回到过去的人是他,似乎不太公平。他做过什么很值得被嘉奖的事情吗?好像没有。他最擅长的,好像就是让身边人失望,离开自己,厌恶自己。
更难以预估的是,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再多发生几次,是不是也很有可能?那么,只有他重生了吗?
假如是这样,就当是他过去那十年的痛苦和错误的决定,都只是做了一场关于未来的梦吧。
正当江铭笙试图理清这些混乱的思绪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强行被植入他的记忆中,让原本正在逐渐恢复正常运转的思路变得更加混乱。
突如其来的痛苦犹如要把脑子劈开,江铭笙痛苦地按住额头,努力咬牙才不让自己喊出声。他蹲在地上,试图抵抗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但几乎没什么效果。一连串陌生而又诡异的信息随着疼痛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逐渐的,在那些信息的灌输和解读中,大脑又继续开始工作。那些信息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一本书,一本由现实写成的小说。
这本小说就这样突然地告诉他,眼前的世界并非简单的现实,而是一个被设定好的小说。
双目中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江铭笙的大脑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江铭笙,江铭笙,江铭笙。
这个名字,竟然只是这个世界被众叛亲离的反派角色,甚至是一个次要的反派,一个因为爱而不得,“黑化”与主角团做对,然后得病死掉的角色。
江铭笙猛然睁开眼,震惊与不可置信正在脸上蔓延。
他的身份、他的命运,原来早已被设定好——他不过是这个世界中的反派,一个注定失败、注定被所有人怨恨、注定无法得到幸福的角色。
但他没有按照剧本所制定的那样死去,而是提前就出了意外车祸离世,才来到了这个十年前的世间。
黎轩文,这个名字犹如刚刚浮现的那些文字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根据那些被植入的如同书卷般的记忆,黎轩文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集所有光环于一身的人物。他如同任何一个故事里的龙傲天男主,私生子被领回家,结束卧薪尝胆的生活开始复仇,身上拥有各种美好的品质,什么善良聪明充满魅力都能拿来形容这个角色,而且身边从不缺少崇拜者,也有优秀的人环绕。而江铭笙在这个故事中的角色,就是那个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黎轩文青睐的反派,甚至还会因为生意上的误会和那些江铭笙印象里自己从没做过的“恶事”自食其果,还因为种种挫折变得内心扭曲,最后得了癌症,在医院不治身亡。
这可真是要素齐全的一生。
“原来如此……”江铭笙喃喃道,内心涌起一阵酸涩,嘴边不经意间挂起苦涩的冷笑。他终于明白了前世为什么无论他怎样努力,结果都是悲剧收场。原来,他根本不是自以为的命运的主角,也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只是一个为了推动主角成长而存在的反派。
而黎轩文,则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属于他。他们之间的接触,只不过是命运设定好的剧本中的一部分,是为了让江铭笙深陷其中,最终沦为反派的陷阱。
一时间,痛苦、愤怒、无奈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他撕裂。他前世的一切努力、一切付出,只不过是为了让父母满意,只不过是为了照顾好失去父母的弟弟们,只不过是为了帮助有些好感的黎轩文。而这一切,在这冷酷的设定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好在江铭笙极强的自控能力并不只是一句设定。情绪迅速平复下来,江铭笙在洗手池洗了把脸,整个人变得极为冷静。
他意识到了刚被强行塞入脑海里的设定并不全面。虽然他是这个世界的反派之一,但只是一个前期的反派。这本小说《黎明将至》只是一个黎轩文的发展成家史,没有详细交代过他和身边人的具体经历和事情原委,他也只是作为一个推动男主黎轩文进步的次要反派。
也就是说,现在,他很有可能可能并不需要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来生活。虽然还有很多未知数,总之这一世,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么他也不会再继续被命运所摆布,更不会再执着于那些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
既然命运已经给了他重来的机会,那他总归是要试试看的。
他要复仇吗?没有必要,风险很大。尤其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黎轩文。
归根结底这位“男主角”也没有做出什么,只是有些对他不厚道。江铭笙再去给他找不痛快,或许还会影响整个故事更多,也不清楚规则和底线在哪里,不能贸然尝试。
而除了这个根本不想再有接触的人,就个人而言,江铭笙其实更想做的事情是想办法先避免父母的意外,然后给弟弟们安排好合适的退路。虽然仍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给自己这样毫无成就的人一个重生的机会,但至少他会有能做的事情。小说在他死后的剧情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草率的几句就结束了,也没有怎么提到弟弟们的名字,他也无从了解作者是“弃坑了”还是真的就那么完结了,要是完结,虽然看起来草率,倒也说得过去。总之他也要先在这两年处理干净能做好的事情,把家人的退路都找好。
家里人现在也对他不算亲近,也没关系,只要他们安全就行了。实在不行这回就他想办法离开家好了。毕竟他才是“反派”。
至于……
“黎轩文……”江铭笙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前世,他为了黎轩文倾尽一切,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痛苦。但现在,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注定不是站在一起的人。
“……算了。”江铭笙轻声自语。
当他知道自己不会再为那段注定无法维持的关系而挣扎,这一刻,心中甚至隐约产生一种放松的情绪。
江铭笙就这样暂且放下了过去的执念。上辈子对于黎轩文的好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单纯的设定影响,如果是的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出改变。
那么这一世,先从绕着男主和主线剧情开始。
实在不行,江铭笙这个反派就先主动离开江家,再去考虑其他的办法。
心里有了两个初步的计划,江铭笙精神好了许多。他要把握住重生带来的新机会,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也要避免父母的意外和江家的衰败。
他从镜子前缓缓走开,沉重地望向窗外正在苏醒的世界。
并不确定何处才是未来的归所,但江铭笙知道,无论前方的道路有多么艰难,他都不想再迷失在被别人固定的命运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