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铭笙好不容易从一群人里抽身,借口去洗手间的功夫往人少偏僻的西侧走去。他没忘记这个宴会自己上辈子顺手做过的一件善事。当时如果他不是恰巧悄悄抽烟解闷躲在那里,还不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
虽然只是一个顺手的事,他没有义务再去帮助别人,但同样的,江铭笙也觉得,没必要因为自己重生的改变去影响这个无辜路人的人生轨迹。所以曾经做过的事,如果跟主线没有大的关联,他还是愿意继续遵循的。
江铭笙到了偏僻走廊的那一刻,听见一些吵闹的交谈,看见仍然围在一团乱糟糟的几个身穿服务生制服的人,就知道事情果然还是按照自己记忆里发生了。
只不过这一次还是有所不同。
按照原本的“剧本”,这时候应该是四个服务生正在欺负一个同事,具体情况就是为首的一人推了一把已经被逼到墙角的人,这人已经有些身形不稳,几乎在别人推搡的动作下一个踉跄撞到墙壁。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孔,但衣领和脸上已经沾有明显正在淌下的血迹,显然是被人击打了头部,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之前江铭笙抽完烟路过这里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这次的时间也是刚刚好赶上。
江铭笙把空了的烟盒顺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上前挡住了四个服务生。虽然他们仍然气焰嚣张,但也能从江铭笙高档的西装和气场上认出他的身份不俗,再加上这里本身就是宴会,指不定这是哪个大佬,所以当场就退缩了。
等几人走后,江铭笙询问那个被欺负的人能不能正常行动,得到对方的答谢和肯定回复后,他叫了医护人员过来。这件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他不记得那个满头血的青年长什么样,也没把对方说的以后一定会报答他当回事。
后续就是他回去认出了那几个欺负人的服务生,该处理的处理,该赶走的赶走。江铭笙不在意这些人谁对谁错,在他的视角来看这几个言辞粗俗还以多欺少的人就是不该出现在江家继续工作,也没有继续在服务业出现的水平。
上辈子的剧本演员们已经全部就位,那么下一步就该是好戏开演了。但这次的江铭笙发现,自己再顺便当个好人的算盘落空了。
受害者不再是那个被欺负得缩在墙角的、满头血渍的青年,而是那四个东倒西歪在地上哀叫连连的服务生。
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背影,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的、残暴的气场。他只是站在那里,在听见皮鞋靠近的声音时有些警惕地回过头,眼里甚至夹杂着期盼。
然后,这样有些期待的目光,在对视上江铭笙的瞬间,变成了无比的错愕,甚至让黎轩文整个严肃不近人情的表情都垮了下来,碎裂得不成样子。
江铭笙本以为自己才应该是最震惊的一个人,没想到黎轩文的表情比他的起伏还要大。
“是你?”
黎轩文的脸上还有零星的一点暗红血渍,江铭笙猜测是他刚刚揍人的时候留下的。要不是这点痕迹,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令人很难不心生怜悯的乖顺男孩。
哪怕所有路过的人都会禁不住为他感到我见犹怜,江铭笙都不会心疼他。
因为他清楚,黎轩文不会哭,更不会疼。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一天他身上出现这两种情绪,也不会和他江铭笙有关。
可眼前的黎轩文看起来似乎很难过,很震惊。好像江铭笙出现在这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震碎了他三观的事情一样。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江铭笙觉得他神经病。他都没开口问怎么之前顺手救的人这么点背的就是黎轩文呢,对面倒是先震惊上了,把他的情绪都压下去不好发作。
情绪落下,席卷而来的自然就是理智。江铭笙看向眼前人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冰冷,最后冷漠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几个人,转身想要离开。
黎轩文“反杀”了来欺负他的人。黎轩文认识他,虽然刚刚还在装不认识。而且黎轩文很震惊他出现在这里。
黎轩文也重生了。
这下好了,他只剩下离开江家这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他还能怎么办,自戳双眼还是转身就走祈祷什么都没发生?刚刚的小插曲还能忽略,现在俩人明显都认出彼此了,根本没法装。他总不能干脆把黎轩文给解决吧?谁知道整个世界会不会跟着坍塌。
他的表情变化自然完整地落在黎轩文的眼里,那颗冰冷麻木的心脏在江铭笙漠然的注视下早已疼得令人窒息。
黎轩文是想到了过去一直不知道的那个救过自己的人是谁,所以才提前来到这里偶遇。参加宴会,一方面是因为想要遇见江铭笙,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过去那个恩人是谁。
却没想到当初救了自己的人,竟然也是江铭笙。
来不及思考,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拽住这个人,让他不要离开自己更远了。
他冲上去,伸手拽住了江铭笙的手腕。江铭笙的温度和触感熟悉得让他颤抖,握住的手腕对于一个成年男性来说竟然有些纤细。黎轩文禁不住想,他肯定没怎么注意照顾自己的身体吧?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到底在哪——“十年后”也是,现在也是。
江铭笙被强行拉回面冲黎轩文的姿势,奋力甩了一下想要挣开,但完全扭不过对方的力气。他皱起眉,冷冷说道:“放手。”
“不。”黎轩文狠狠摇头,眼眶通红,表情看起来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江铭笙这下真有些生气了。他也不是个完全没脾气的人,凭什么要一直对黎轩文唯命是从?从前是爱他,当作欠他的,现在宁愿躲着这个活阎王,又凑上来。
尤其是想起来刚刚在楼上看见黎轩文的场景。演得多像啊!他简直被气笑了,只有他还在想怎么隐瞒自己重生的事实,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不要再多生事端,两人各走各的。想不到对方这样光明正大的继续出现在他身边,还在演他玩呢。从前对他假笑还没笑够吗?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还敢在他的生日宴会出现!
“放手!”江铭笙的声音变得严厉。
从没有被他以这样的语气训斥过的青年浑身都颤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让他胃里极度不适,烦躁得几乎想把晚上喝的酒全吐出来。最好吐黎轩文身上。
“刚刚演的开心吗?”江铭笙问。
黎轩文的双目在一瞬间变得通红,盈满了泪水。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鲜活的江铭笙,眼神一秒钟都不愿意挪开。江铭笙再次用力挣扎,却被他突然伸手拽住,拉到了旁边的墙壁后面。两人保持一种面对面的姿势,实际上则是江铭笙的两只手腕连同外衣袖子都被人拽住按在手里,整个被牢牢固定在原地。黎轩文的动作让他们不得不离得稍有点近,虽然算不上贴在一起,但也让江铭笙足够难受了。他正准备发作,旁边却突然传来路人的交谈和脚步声。
“今天的晚宴挺不错的。”
“是啊,哈哈。就是有些跟预料之中不一样啊。”
“实不相瞒,我也有这种感觉。”
“您看江家这个日后的形势?”
“这可不好说,不好说啊。他们父子关系一直都这样,挺稳定的。”
“那也不见得有多好。”
“想必也不是有多坏啊。”
“……”
交谈和脚步声渐渐离开,江铭笙低下头,黎轩文那双沾染血迹的双手此时已经染脏了江铭笙的手腕和西装袖子。
黎轩文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立刻把手拿开在自己的衣服上狠狠擦了几把,而江铭笙则趁此机会赶紧离他远点,整理了一下衣服。手腕被掐红了,他不在乎,只打算尽快离开。
“铭笙!”黎轩文焦急地喊。
江铭笙没忍住,回过头对他怒目而视:“闭嘴。以后不要再这么喊我。”
“我……”
“闭嘴这个词的哪个字你没法理解?”
黎轩文顿时乖乖闭上了嘴巴,跟在江铭笙后面往正厅的方向走。一路没有什么来往的人,或者有人他估计也不会在乎。反正江铭笙走一步他就走一步,江铭笙慢一些他就慢一些。还没走出十几米,江铭笙就受不了这个自动跟随的尾巴了,他深呼吸调整好情绪,让自己不至于大喊大叫,同时压制住胃痛。
“你还要干什么?”他恶狠狠地瞪着黎轩文,把自己的教养在几分钟内忘的一干二净。去他的吧,要是骂他一顿能把两人说散也好。
青年慌忙擦了把脸,没有擦干净脸上的血点,反而抹开了那几滴血,成了一道浅粉色的痕迹。他温顺地伸出手,指了指江铭笙的袖子。
“我帮您洗一下吧。”他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一个体贴的服务生。
江铭笙沉默了两秒,随后狠狠脱下自己价格不菲的定制西装外套,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布料厚实的衣服砸到黎轩文脸上。
然后,等黎轩文拿住那件衣服抱在怀里后,他平静地宣布:“我不要了,你拿着一块滚,找个垃圾场丢掉,最好把自己也扔了,扔不可回收就行。”
黎轩文慌忙抱住那件衣服,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江铭笙只觉得格外可笑。这人现在做这些乱七八糟神经兮兮的反应来给自己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可以让他格外确信的是,他过去可从来没见过在自己面前展现过任何真实的一面。哦,除了生气和厌恶的眼神估计是真的。
他总是面带笑容,不动声色地接近,又很快抽离,叫江铭笙永远摸不透两人的关系。他从来没有不得体的时候,只要展露出稍微的疲倦或生气,就足以让江铭笙寝食难安去哄他。他从来不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不做那些脏的累的苦的,生活和生意场上都是如此。江铭笙以为是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毕竟黎轩文过去只是一个从普通家庭被认领回去的孩子,自然更为纯粹朴实。后来黎轩文也不让江铭笙去做,让他错失了许多最优的选择。刚开始江铭笙还觉得他在心疼自己,但最终因为实在没办法抛下江家那么多的产业和家人,他开始继续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他甚至不需要很用心,就能察觉到黎轩文的生气和失望。在这样的态度下,他又有些后悔了。
可能江铭笙在那样一次次的挽回里早已身心俱疲,感情早已破破烂烂,所以这个梦幻泡影被击碎的时候,江铭笙甚至有点恍然大悟的感慨。
原来我过去并不是不在乎他的态度,只是我不敢,我太害怕承担这个风险了。
而最后有人告诉他,那些犹豫和自我安慰背后,其实只是黎轩文对于他失去掌控的不满,只是对方随手编织的一个无法成真的未来。
不如说,黎轩文所展示给他的过去的一切,全部都是虚假的。尤其是和现在这个看起来明显演技更好的版本比起来,显得更是假的不能再假,比某些演员坚持打了十次玻尿酸的脸还要虚假。
这手段,其实也就骗骗自己这种缺爱还没经验的蠢人。
江铭笙冷笑出声。
这个失去爱人的风险根本不是风险。这叫爱情的苦,我不吃了,爱谁谁。
“你这么跟着我,是想要什么?”他问。
闻言,黎轩文试探性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父亲的投资?帮你回归黎家的声明?还是你单纯缺钱了要找我拿?你准备怎么做,我不给你想要的,你就继续给我摆一张臭脸,然后拿这个重生的事情怎么威胁我,或者讲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还有呢?你等不及未来十年后了,现在就想搞垮江家,划分给你的手下,还是自己吞入囊中?”
黎轩文被他这样一大通话砸得有点蒙,半天才反应过来,十分慌张地解释:“我……我不是想要什么东西,我想要给你……道歉。”
江铭笙沉默了。或者换个说法,他有些无语住了。
首先他没见过黎轩文这人对自己道歉,一次都没有。他能因为路上随便不小心撞到人道歉,因为迟到给别人道歉,因为各种原因跟任何人道歉,但是跟江铭笙,他从没有道歉过。
不对,还是有过一次的。
“你可能不记得了,”江铭笙慢慢地讲,每个字都把自己的心刮的很疼,也有可能只是胃痛太厉害了,反正又痛又畅快,别的他眼下不在乎。“我们在一起作为,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关系,姑且算是朋友。总之,在这样整整四年里,我因为各种事情给你道歉过无数次,而你只跟我道歉过一次。在第四年的时候,我们决裂之前不久。”他望着黎轩文,惊讶地看到对方眼中不似作假的痛苦。原来这段关系对他来说也有意义吗?这不重要了。
“你喝多了,但我们没有到发生任何实质关系的那一步,除此之外的事情做了不少。总之第二天早上在我家起来,你以为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被我照顾了一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道歉,说给我添麻烦了。”
黎轩文看着面前正在刨开自己最耻辱的,最痛苦回忆的江铭笙,心痛得发不出一个音节。他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被人牵动到这样的地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因为别人心痛到无法呼吸。也许他确实在落泪,但那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痛苦,是他在心疼江铭笙。要是现在他讲得出来,他很想告诉面前的江铭笙,不要再这样拿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惩罚我,求求你换一个方法惩罚我吧,不要再让自己痛苦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任何资格讲出口。所以他只好看着江铭笙面无表情地继续讲下去,语气平稳的像是在陈述其他人身上的事实。
他再清楚不过这是江铭笙最为痛苦的表情。因为他其实见到过很多次,只是没有那么在意过。
江铭笙的嘴角挂上一抹残忍的苦笑,“这个道歉的后续就是,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一直没敢见你,因为我身上有痕迹没有消下去。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我当时在想什么,或许那个时候跟你告白,光明正大地被你怨恨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是个懦夫,我害怕了,我躲着你,我怕你知道我很龌龊。我甚至还想维持跟你的关系。”
你不是,你不是。你的感情是我们之间最真诚的东西,然后被我搞砸了。
“你那边的一个手下见到我,以为我们是真的有过关系,所以给你发信息的时候也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意识到了他的误会,才发现是怎么回事。刚开始你怀疑我在外面跟别人鬼混,然后发现鬼混的人就是你,我神智不清的、对我不感兴趣的、被我强迫的朋友,”江铭笙胃疼得厉害,但他还在忍着,他要把这些话一次性讲完,才能断的干净。
“你的原话需要我重复吗?”他问,然后没有看黎轩文是点头还是摇头,自顾自地说。
“你说,江铭笙,做人要有下限,别这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