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下官来晚了。”
那御史走后,邱顺干脆利落的跪在严世蕃的面前。
严家跟徐家不一样,入门不讲究什么学术探讨,作揖打躬,磕头下拜,证明大家的道德观在同一水平线上就是自己人了。
被那御史吓住的严世蕃这才回过神来。
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你们咋才来呢!”
严世蕃杀过人,但对于他来说,杀人也不过就是点一下头。
朝堂上相互倾轧固然诡谲,但那种感觉跟直接蹲在牢里看着别人被用大刑是不一样的。
拳拳到肉的视觉冲击胜过对骂十局。
老虎凳也好,夹棍也罢,一套大刑走下来,罗龙文身上没有半点明显疮口,只有些许淤青。
唯一见血的地方,是罗龙文自己咬破的牙龈。
但能明显感觉出来承受了莫大的痛苦,身体的姿势明显异常扭曲。
何泌昌出门把那大夫拎了回来给罗龙文疗伤。
看着跪倒在严世蕃面前的邱顺。
何泌昌对李昰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洛缙这么一闹,还真就把大九卿的邱顺给逼反水了。
但李昰却有些心理不适。
穿越两年,第一次见到被‘大刑伺候’的人犯,看到罗龙文的惨状,李昰愈发心惊。
蝴蝶扇翅膀不要紧,但这蝴蝶要是乱扇翅膀,把好不容易抱住的大腿扇跑了。
下一个这样的人就是他了。
“小阁老,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邱顺亦在侧旁附和道:“徐阶威逼甚甚,小阁老确需早定方略。”
严世蕃的抽泣声倏然而止,脸上露出了大脑宕机的表情。
“啊?”
显然刚才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严世蕃脑袋已经停转,沉浸在童年阴影中无法自拔。
严世蕃没动静。
李昰慌了。
何泌昌不靠谱也就算了,自诩嘉靖朝前三的聪明人被一场大刑吓成这样。
这大明朝还有条正经大腿吗?
洛缙那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念及至此,李昰不再犹豫,当即旁敲侧击道:“堂尊,我大理寺掌刑名,能否在刑名上做文章?”
“刑名?”
邱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徐阶给严世蕃、罗龙文两人定的是三条欲加之罪,其一是通倭,其二是豢养亡命,其三是占据有王气的土地修宅子。
他觉得这罪挺好的,沿着这三条罪查下去,肯定都是查无实据,最后报上去,把严世蕃放了也就是了。
不定这三条罪,难道定个查有实据的罪吗?
那罗龙文倒是省了喊冤了。
“胡闹!”
邱顺不屑的否定了李昰的方案。
何泌昌也看着李昰道:“明理,你要不要再想想?”
见众人一头雾水的模样,李昰终于沉不住气了,坐在条凳上,满脸严肃道:“小阁老,您觉得,杨继盛案,是否可用?”
满脸木然的严世蕃,听到‘杨继盛’这三个字,顿时眼前一亮。
“杨椒山……?”
严世蕃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思索片刻之后便明白了李昰的用意。
杨继盛是徐阶的门生,自庚戌之变开始弹劾严氏父子,当时严嵩刚出任内阁首辅不到两年,杨继盛也才中进士三年。
直到嘉靖三十二年,杨继盛终于憋了个大的,沐浴焚香三日,正月十八伏阙死谏,被投入狱中。
三年后,卷入严、徐两党的两浙争功事件被处斩。
用杨继盛案,定严世蕃的罪,再合适不过。
自严嵩罢相以来,徐阶便自诩要为忠良平反,一旦定了这个罪,徐阶就不能反驳,不然就等于自己掌嘴。
而且这个罪名看似罪大恶极,但却杀不了严世蕃。
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勾绝定案,将杨继盛等人斩首的,不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嘉靖。
突然找到破局之点,严世蕃马上就从童年阴影中走了出来。
“对!就是杨继盛案!明理真神人也!”
严世蕃对李昰的钦佩溢于言表。
想明白其中要害之后,更是激动的直拍脑门。
这主意不仅妙,而且合严世蕃的胃口,与他的行事风格浑然一体,就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似的。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明理也啊!”
“小阁老谬赞,下官也只是想尽快为小阁老平冤昭雪而已。”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昰一通乱拍,拍的严世蕃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高山流水遇知音,如果不是两人隔着道栅栏,都恨不得当场斩鸡头烧黄纸。
“克谨!就按明理说的办,过几日三法司例会。”
“把徐阶定的这些个鸟罪全推了,就定杨继盛案!”
严世蕃拉着邱顺仔细叮嘱着。
“下官领命。”
嘴上这么说,邱顺的目光却一直在李昰身上打转。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邱顺突然来到狱中,严世蕃却习以为常,没有半点意外,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他要来一样。
而他这个下属李昰又能脱口而出这样的计策。
邱顺能猜到洛缙是严世蕃派人挑唆的,但事已至此,洛缙已经将事情闹大,洛缙是谁挑唆的已经不重要,邱顺也没有刻意去提。
但他原本猜的是严世蕃出谋划策,何泌昌执行。
现在看到狱中这个情况。
那个洛缙,别是这小子挑唆的吧?
如果是何泌昌干的,何泌昌是小阁老姻亲,邱顺想端严家的碗就不能说什么,可若是李昰从中作梗,那这事就要重新说道说道了。
……
定计之后,三人很快离开刑部大牢,邱顺临行前从大理寺强行调来一队狱卒,专门盯着都察院的人。
有了这队狱卒在,都察院即便是还想动幺蛾子,邱顺也能很快知晓。
在罗龙文的呻吟声中,严世蕃做了一个梦。
梦中严世蕃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老爹严嵩在赶马车,马车上装着的是一堆麻袋。
童年的严世蕃很是兴奋的坐在车上张目远眺。
剩下的路上,一个个荒村相继映入眼帘,目力所及之处尽残破不堪的嶙峋尸骸。
父子二人一连过了几个村子,所过诸村,皆是阖家杀尽,阖村斩绝。
儿时的严世蕃瑟瑟发抖的躲在严嵩身后,一低头才发现,坐在前面赶车的父亲严嵩也早已是两股战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