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

李阎不知道想到什么,不住点头。

他大拇指轻轻敲着桌面,回忆着那次雨战当中,通过惊鸿一瞥获得的倭寇众将的信息。

好一会儿才说。

“战国联军之中,新阴流四天王的柳生但马守宗严年事已高,这次带队的是其长子柳生昌。他被天雄和九翅苏都联手斩断右臂,战力去了大半,至于什么黑谋鬼小野镇幸,生摩利支天十时连久之流,不是我三合之敌,不足为虑。”

李阎这话可以说极为狂妄了,加上他一身深浅伤痕,嗓子声音大一些都要震裂伤口,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战国连联军的眼皮子底下,先杀第一番队指挥小西行长,后挑第三番队指挥黑田长政。丰臣秀吉军团九大指挥官,他一人就挑翻两个,这其中固然有联军心存大意,又被朝鲜众多野神拖住脚步的缘故。可毫无疑问,那场夜雨血战当中,单是李阎一人就摘得整场壬辰战争大头的功劳。

“东国无双本多忠胜,西国无双立花宗茂,一有蜻蜓切,一有名刀初雪。仰仗兵器之利,两人都勉强够的上阎浮当中‘十都’的评价。如果再碰上……”

“准确地说是副十都,大概相当于姑获鸟39%的觉醒度,面临第一次觉醒度瓶颈。”

余束打断了李阎,补充说。

李阎闻言皱着眉头问道“战国联军当中,有没有比他们两个还强一些的?”

余束盯着李阎看了一会儿。

“有一个。”

“帮我杀了他,我们两清。”

李阎毫不犹豫。

“好~”

余束点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次阎浮事件难度这么高,你险死还生说白了都是我的缘故,这么轻易就让我还清你人情?”

李阎咧嘴笑了出来,牵扯伤处也不在意。

“难不成,我还要抱着你的大腿求你带着我平躺战国群雄不成?”

“可以啊。”

余束的脸色平淡,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李阎的脸色,把自己的小指放到李阎干裂的嘴唇边上。

“以后跟我。考虑一下?”

李阎往后错了错身子,眼珠挑着看向余束,耸了耸肩膀。

“红鬼跟你是想上你,我没这个想法。”

余束眉毛一沉,却没干什么,只是低下头笑了一声。

“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阎步履阑珊地往营帐外,再没多说。

“为什么不走?你先后斩杀小西和黑田,阎浮事件的评价绝对在‘上吉’以上,留下却是九死一生,是想搏一搏‘大吉’,还是看上了本多忠胜的蜻蜓切?”

李阎脚步停了停。

“都算吧,不过也都不重要。”

李阎仰脸看着营帐外面,喉头颤抖:“我这小半辈子朋友不多,也还有几个,只是世道糜绊,过命两个字实在不能轻言,但是在这里,却有两百多人把命交给我,拔出刀就愿意跟我冲,发自内心地叫我声一声总旗大人。”

背过身的李阎那一刻真的眼眶发红,落马尸如泥烂的邓天雄恍然就在他眼前。

“枪和评价我都可以不要,我现在只想杀光那群王八蛋。”

※※※

“提督大人,李总旗想见你。”

明军之中姓李的总旗不少,可眼下说起李总旗三个字。绝对不会有人认错。

“让他进来。”

李如松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却依然精神矍铄,丧甥和疲惫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他对李阎的感官一再拔高,那一夜过后,他甚至觉得这名总旗可以封爵。

李阎依言而入。

李如松一抬头,神色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这男人分明伤的极重,身上绷带臃肿,透着浓浓的药味。面色煞白,眼窝凹陷,皮肉贴着骨头似的,却没有一点潦倒失意的感觉,好似全部的精气神都浸进骨头里,耸立的高瘦架子给人一种怪异的浓烈感。

烈火骷髅,李如松蓦地想到这四个字。

“何事?”

李如松惜字如金。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只有面对自己亲近的人,他才会摆出这副面孔,比如,沈鹤言。

“末将想请求提督大人一件事。”

※※※

一夜暴雨冲垮积雪,泥泞的雪泥铺满山路,山林间一片浑浊,再不复当初皎洁。

“二十四岁就挂掉,我那死鬼老哥还真是命苦诶。”

黑田和尚,或者说念圆满仰望山坡上零落的尸骸和被劈烂的鹿距,嘴里撕扯着手里的秋刀鱼干,

“不,阿念。”

说话的人黑红相间的大铠,红脸膛儿,秃顶,头上只剩下两鬓黑发,

伊势桑名藩初代藩主。忠胜系本多氏宗家初代。

号称“鬼之平八”、“三河飞将”、“日本之张飞”。

本多忠胜今年四十四岁,久经沙场。状态堪堪处于巅峰。也许再过一两年,也许再过三四年,他就要拿不稳自己心爱的蜻蜓切,可至少现在,战阵无伤四个字绝非空话。

“长政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我们只注意了大同江边的明军主力,小看那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军。”

本多忠胜说道。

“啊,之前我就有那样的担忧,只是没想到明人的动作这么快。不过,忠胜老伯你们还是打败那只队伍了不是么?”

本多轻轻抚摸着肚子上的绷带,那个年轻明人迎面朝自己丢火雷时的狠厉神色,至今也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苦笑着说:“却把自己番队的指挥官都赔了进去。”

“死鬼老哥只是名义的领袖而已。”

念圆满不以为然,“忠胜老伯你才是联军的主心骨,就算是桀骜的宗茂也会承认这一点。”

“虽然没留下尸体,可是那几只大妖怪已经元气大伤,根本不可能在接下来的围剿之中发挥出太大作用。要知道。这样的队伍如果用来冲围,我们的人很难挡住,只能白白葬送大好局面,可现在,胜负手依然握在我们手里。”

念圆满抓起一把雪粒,手感涩硬。

“拿明国的提督作为诱饵,歼灭驰援的明军。”

※※※

刀枪剑戟山海林立,辘辘车轮伴随着烈动的旌旗。无数明军涌出地平线。

“高功大人,您出身龙虎山天师道,精通算卜,三日内真的不会再有暴雨么?”

易羽闻听翻了个白眼,语气刁怪:“天上鲤鱼斑,明日晒谷不用翻,这还用问我?”

杨元闻听点了点头,对周围明军将领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定在今夜,我军从联军侧后方袭杀,重骑兵开路,弓骑和板荡骑(持火铳的骑兵。辽东镇的特色)掩杀而出,夜色下放一窝蜂,不求杀伤多少敌军,只求叫提督大人看见,里应外合,共破倭军!”

顿了顿,他接着说。

“眼下局势,必要一只精锐重骑火速驰援,率先杀入敌阵,可倭寇当中绝不乏知兵者,我若是他们,必然在途中设伏,这是阳谋,淌也要淌过去,大名联军急行军下全无补给。情势严峻不下于我们,此刻唯有舍死一战,那位将军愿意下此头阵?”

场中将领绝不乏慷慨勇猛之人,何况其中不少是李家嫡系,李如松被困,这些人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只是此刻,众将却都把眼光看向了场边一人。

此人带红色圆顶小帽,山纹铠甲,两臂古铜色吞肩兽烨烨生辉,肩扛九尺鲜红色大纛,面色阴冷。

“右军先锋营宋懿请战。”

杨元默然一会儿:“宋先锋之勇,我不质疑,可先锋营精锐此刻正在围中,你手下不过几十骑,难堪大任啊。”

宋懿把大纛插进旗中,几步越出人群。

他吸了一口气,看着场上脸色各异的众将。

“诸位……”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

“诸位袍泽弟兄,宋某平日与各位多生嫌隙,这都是我宋某人狂妄刚愎,目中无人。”

顿了顿,他说话流畅了很多。

“大伙别跟我这个不懂事的小辈儿一般见识,我在这,给各位赔不是了。”

说着,他不顾甲胄,深深作了一揖。

杨元张了张嘴,但是最后也没说话。

“此间曲折如何,诸位心中明白,小弟……小弟恳求各位兄弟,借两千骑兵给我右军。”

宋懿一句一句说得很慢:

“此战我已存死志,半点功劳赏钱不要,全给借兵的兄弟,诸位都听得清楚,都能做凭证,小弟,托付诸位了。”

他又施一礼,嗓门渐大:“小弟托付各位了!”

沉默。

长久的沉默过后,才有一道声音。

“半点功劳赏钱不要,呵,说到底,你宋先锋还是瞧不起我们啊,以为我们贪图的,是你的功劳赏钱不成?”

宋懿连忙说道:“小弟绝无此意。”

那人迈出一步,嗓门也很大。

“功赏之事,该是谁就是谁,我等还没下作抢别人的功劳的地步,我跟你不对付,但是欠沈将军的人情,沈将军折在倭寇手里,我们谁也不会善罢甘休,两千马兵我借了,只是借给沈将军,跟你没有关系,功赏之说,不必再提。”

保定游击刘亢也开了口:“倭寇势大,两千人恐怕不够,保定府是军马重镇,我手下有都配铜铁铠甲的马兵一千,一并给了宋先锋。”

“马兵我手里没有,锁子铠倒有几百套。宋先锋用得上,取走便是,既然你称呼我等一声袍泽兄弟,后面那些混账话我就当你没说过。”

一个疤脸参将如是说。

“不错。”

“是这个道理。”

沉默一旦被打破,附和声逐渐浓烈起来。

宋懿双拳攥紧,看着群情激奋的众将,一时间喉头哽咽。只得抱拳拱手。

“宋某人,谢过诸位弟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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