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洲惊讶极了, 段永华已经将画拿过来,仔细端详起画里的孩子,甚至连画中地上的菜叶都那么栩栩如生。

叹了一口气, 知道这孩子以前苦, 但没想到这么苦。

他说:“五百万,值。”

陆显洲都说不出话了,话里的孩子和眼前的沈恪, 面庞是相似的, 十七岁的沈恪早就成熟了,面庞不似儿时那么稚嫩, 但眼睛是一样的, 坚毅、黑沉。

这位叫贺铭章的画家极为传神的抓住了这一点,确实是非常有才华。

陆显洲拍了拍沈恪, 不知道安慰什么,最后只说:“都过去了。”

“嗯。”

对于自己的过去,沈恪其实并不觉得难过。

或者说难过这种东西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他的情绪之中了。

只是这幅画让他想起那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那个老人转动着轮椅到他面前, 温和的说:“小朋友,我求你一件事情好吗?你让我对着你画画,我给你这盒饭。”

老人还怕他多想, 说:“这盒饭是我孙女给我做的,很好吃的。”他将饭盒递过去, 热乎乎的。

那温暖让当时在寒风中连一件棉袄都没有的沈恪觉得热,他下意识地抓住饭盒。

掀开饭盒,里面是西红柿炖牛腩和晶莹的大米饭。

老人还说:“将那些牛肉盖在饭上吃才香呢,这是我孙女的拿手菜。”

沈恪照着做了,在老人笑眯眯的鼓励之中, 忍不住诱惑,吃了一口。

他想,就算是有老鼠药,也认了。

后来他觉得,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是无论多少西红柿炖牛腩口味的方便面都吃不出来的味道。

吃完了饭,他就在菜市场那里捡摊主不要的菜叶,把能吃的菜叶捡回去,他不会做菜,只能将他们煮一锅吃了饱腹而已,为了活着。

他看见老人架起了画架,对着他开始画了起来。

他根本不在乎,一顿饱饭换别人对着他画画,天大的好事儿。

第二天,那位老人仍旧提出了同样的要求,甚至还多送了他一件棉袄,老人解释道:“我没穿过的,是我老伴给我做的,款式对你而言有点老,但很暖和的。”

他把衣服递过来,沈恪没有伸手,他看了眼自己脏污的手,碰到那件崭新的衣服就会弄脏它。

老人却又进一步递过来,“赶紧穿上吧,天这么冷,你穿得那么少。”

沈恪觉得这个老人大概是画得人傻了,那棉袄质量那么好,穿在身上那么暖和,可以换几十个他这样的乞丐为他当模特。

老人见他穿上之后,还笑着说:“你穿上还有点大,等你再长高一些就合身了。”

沈恪心想,长大还不知道要多久,这个冬天他能不能熬过去都不知道呢,天桥底下太冷了。

那天中午的盒饭吃的是炸萝卜丸子,里面还裹了肉末,吃得沈恪满嘴留香。

他想着即使老头是个骗子,他也认了,因为这盒饭太好吃了。

再后来,老人每天都对着他画画,他也亲眼看着这幅画从无到有的出现在画布上。

他甚至十分希望老人一直不要画出来,这样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吃到那香喷喷的盒饭。

连着吃了好几天他的盒饭,沈恪讨厌欠别人的,晚上的时候偷偷帮老人打扫蔬菜店,老人第二天还夸了他一句。

沈恪想,这老头其实是想骗他当童工吧?

可是,当童工也行啊……

能在那里,在那个老人身边。

有个容身的地方就行。

但是,画还是画完了。

最后一笔落下,老人举着画十分满意,还问他:“你觉得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比较好?”

沈恪想都没想,“《捡破烂的》。”

老人说:“我觉得叫《希望》比较好,无论多难,你的眼神告诉我,你都会冲突这困难的。”

沈恪忽然没说话。

心里想着这老头瞎说什么呢,真是年纪大了爱说胡话。

可是他低着头,一直没抬头。

他讨厌眼睛里流出东西来。

他没有眼泪这种东西,在他五岁时被亲妈抛弃,十岁时被养父母抛弃时,就已经没了。

后来沈恪专门去电脑城附近晃悠,刚开始他只能干一些帮人扔垃圾、搬东西这种小活,他只是想延长在里面的时间,用来偷学修电脑的知识。

那个时候遇到了还在电脑城里白手起家的段永华,段永华见他只看别人几次就学会了修电脑,又见他年纪小就出来讨生活很可怜,将他留在了店里帮忙。

再后来段永华越走越高,他也跟在他身边一路走过来。

等到段永华挣够了钱要回归家庭之后,沈恪也继续回来上学了。

最后一次去见老人的时候,他想告诉他,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老人见到他的时候,满脸是笑。

但是下一刻,飞驰过来的车子却将老人撞飞在他面前!

他抱着老人拦车去医院,老人的血热乎乎的流淌在他身上。

他那么拼命、那么拼命地跑,想和时间赛跑。

可是命运就是那么残酷,那个画痴老人还是死了。

他的血干涸在他的身上,又凉又黏。

难受死了。

看见白色的布盖在老人头上的那一刻,沈恪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种人了吧。

他也不希望遇到。

他讨厌这种热乎乎的人。

过去的记忆被这幅画激起,那些尘封在记忆里很久的事。

对别的少年十七岁才是人生刚开始,可对他而言,十七岁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他现在想的是,这幅画怎么会被卖,老人的家人呢?

段永华忽然给他发了一张图片,说:“喏,你刚才问的。”他让助理去公关了拍卖行,老板最终还是破例给了他卖画人的资料。

沈恪扫了一眼联系人姓名,陈青荨。

*

陈青荨特意去了一趟以前家里在菜市场门口开的蔬菜店。

自从当年外公在那里出车祸之后,外婆就关了蔬菜店,把铺子也兑给了隔壁小超市的老板,老板把两间铺子打通,扩大了他的超市。

陈青荨一进去就被他认出来了,“你是贺家那孩子……”

主要还是她在这一代还挺有名的,街坊邻居都知道贺家那个孩子在富豪父母来相认的时候,把养她长大的外婆也带走去享福了,这种知恩图报的好事得到附近邻居们一致赞扬。

所以周围邻居对她都挺热情的,她跟超市老板叙旧一番之后就说了自己的来意,“叔叔,当初您接手我家蔬菜店的时候,有没有在店里看见一个竹子做的杯子啊?那是我外公的遗物,不值几个钱,但是对我挺重要的。”

超市老板仔细想了想:“当初店里只有那些烂掉的蔬菜和几个竹筐,根本没有杯子。”

“你外公那会儿确实喜欢端着个茶杯在门口支架子画画,至于你说的杯子会不会是当初他出车祸的时候被那个肇事车辆给压坏了啊?”

“不过就算真的有你说那个杯子我们也没注意啊,你外公出事的时候,场面太混乱了,他一身是血躺在地上,我们和那个小乞丐搬着你外公上救护车,还有人在追那个逃跑的肇事司机……”

陈青荨叹了一口气,“谢谢叔叔啊。”

她是没办法了才跑这里来碰碰运气的,实在是没有任何能找到杯子的线索了。

来之前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没找到还是有点失落。

回到医院的时候,她站在病房门口特意露出了笑脸,外婆化疗几次之后身体已经很难受了,她得笑,得逗她开心才行。

进病房一看,发现外婆正坐床上用金箔纸叠金元宝,外婆还让她也一起叠,“清明快到了,给你外公烧点纸钱。”

陈青荨见外婆有点事儿做还挺高兴的样子,也坐在旁边跟着一起叠金元宝,只是心头那份悲伤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第二天,陈青荨就带着叠了一大袋子的金元宝和外公生前爱吃的东西来到墓地。

早春的细雨无声的下着,润湿了墓园里的松树和台阶。

她撑着黑伞走在台阶上。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的松树上新绿叠着老绿,给人生机勃发的感觉。

只可惜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平常为了照顾外婆,她总让自己显得开心的样子,这时没有外人了,她就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这些天她根本无心去收割怒气值,连外公的日记本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个竹杯子的任何线索。

整个人都是沮丧而崩溃的。

外公究竟把那个杯子放哪了呢?

远处,有脚步声从由远及近传来。

那人从上面走下来,也撑着一把黑伞。

错身而过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一丝停顿。

然而当陈青荨走到外公墓碑前的时候,忽然看见那里整齐的摆放了一堆外卖打包盒,里面竟然放着炖牛腩、炸丸子、酥肉、炒五花肉,全是外公爱吃的菜。

更让她注意到的是,外公的墓碑前还摆着一只蓄满了茶水的竹杯子。

一只普普通通的、没有花纹的竹茶杯。

陈青荨一把抓起杯子,刚一拿到手里系统忽然发声了:【恭喜,你找到了杯子。】接着杯子就在她手中消失了,回到了空间之中。

她满脸不可思议,日思夜想的杯子竟然忽然出现了!

她是在做梦吗?

可是眼前还有外公爱吃的菜热腾腾的装在外卖盒子里,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没有哪个精神病会在墓园给去世的人点外卖!

是谁?

她忽然想到刚才和她错身而过那个人,是那个人吗?

现在去追的话,应该还追的上。

她立刻起身跑了出去,连伞都没有打。

微凉的风夹着细密的雨丝落在她脸上、身上,她只快速向前跑。

那个人的身影就在前面,还没有消失。

陈青荨加快步伐,甚至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那个人的手臂。

那人被陈青荨拉住,转头看向她。

细雨打在雨伞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远处的黛山和近处的松针都化作了虚影。

陈青荨只看着眼前这人,满脸不可思议。

他撑着伞,眼睛是黑沉的,见到她甚至有点不耐烦。

只说了两个字:“放手。”

“沈恪。”陈青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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