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宫在东苑, 先太子出生时,嘉惠帝特地命人在月华宫内修造了小沁湖,造了小园林, 四季风景极好。
不过当年那场大火将宫殿都烧了个干净, 成了一片废墟, 修建过后也不复以往的华丽,与冷宫无异。
五皇子被禁足在里面,除了伺候的宫女太监,没人敢探视。夜里无灯火, 无甚人气, 幽寂到让人毛森骨立。
被禁足多月的五皇子不再华冠丽服, 披发闲散的坐在水亭边上,而他的旁边是一具刚刚因来报信而被灭口的太监尸体。
沁湖已经快要干涸,独留下面前这一汪水, 五皇子目光漠然从尸体扫过,然后抬手抓了一点鱼饲料扔进水里。
水面结了冰, 只有一个被凿开的冰口, 饲料落在上面,仅剩的一条鱼儿,缓慢得游了过来。
老太监在一旁举着灯笼照着:“今日朝上,荣国公提起了韩统领当年的供词一事, 想来是为殿下动手了。”
五皇子嘴角扯起冷意:“他倒是老谋深算, 可做这些,也未必是为了本皇子。”
唱戏似的,换了副嘴脸要与他搭桥, 未必就成了忠心。他就不信,当初他投靠周沅, 没有将月华宫失火一事拿出来做筹码。
自以为握住了两边的把柄,就可以肆无忌惮,当真是愚蠢。
老太监道:“□□国公此举,对殿下来说也算是个机会。圣上早就想解了您的禁足,不如就助了荣国公。”
水面漂浮着的饲料没少,那鱼儿孤零零地游晃着,就是不肯吃一口。
或许是腻了,或许是不安于现状。
五皇子瞧了两眼也失去了兴致,阴起了脸:“那就随他去吧,本皇子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情形是如此,他没得选。
只有周沅失利,他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东宫。
几个老臣还在为嘉惠帝让户部与荣国公参与新政一事而苦恼,来找周沅要对策。
周沅宽慰他们:“无妨,户部管银钱,可若要批文还是得通过内阁。”
“话虽如此,新政支出的预算圣上已经让户部给做了,臣怕到时候恐怕都会由他户部说了算。”旁的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嘉惠帝这儿的变故最大。
嘉惠帝历来偏袒五皇子这个庶子,当初旧案连坐那么多人,却只是将五皇子禁足。如今户部也都还是五皇子的人,将新政让户部插手,是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没有那一天的,他们等不到。”周沅面色平静。
“□□国公拿了个一个没头没尾的事情来为难殿下,臣等担心圣上会听信了谗言,可否让臣等上奏书陈请圣上?”
嘉惠帝最忌先太子的死,如今因为一个供词便对周沅怒声震气,倘若那些人再来罗织罪名陷害,岂非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若是他们这些大臣都出来反对,兴许还有转机。
周沅眼睑垂下,一边整理案宗:“不必。”
他若是怕,便不会在朝上说出“彻查”二字。换句话来说,没有荣国公这一出,他后面所计划的每一步,都可能走不下去。
荣国公以为周沅是打算除了自己,实则不然,他只是其中之一。
顾侍卫被押进了刑部审讯,按照韩统领的供词,顾侍卫是第一个从月华宫出来的,而当时周沅刚刚夺了太子位,确实有赶尽杀绝的嫌疑。
但终究也只是嫌疑,没有做过的事情也不可能找得到证据,届时大理寺与刑部只能往后拖延。
而嘉惠帝要彻查此事,一方面是真的认为月华宫的火是周沅放得,一方面是刚好想借此把五皇子给放出来。
当初月华宫失火,五皇子救火出了不少力,也是他不顾危险冲进火海救人。虽然最后没有救到人,但他这份心,嘉惠帝一直是记着的。加上彻查月华宫失火,少不了要将当年有关的人都集在一起问案。
这么一来,五皇子便能借此名目解了禁足。
以对嘉惠帝多年的了解,周沅也早就预料他会如此。
几位老臣一走已经天黑了,赵六郎踩着酉时末的最后一刻来东宫禀事。他现在虽然主要管着香典司,但东宫的事他也一直在忙。
荣国公派人杀妙惠师父,那些被活捉的人在刑部已经招供的差不多了,赵六郎将供词递上前:“人还吊着一口气,应当是有力气上殿的,这份供词殿下可要呈上去?”
周沅:“再等等,眼下呈上去问罪,等于白费。”
鱼还没有咬钩,还不是呈上去的时机,何况嘉惠帝此刻必然不会在意这事,也治不了什么罪。
赵六郎应是,又禀了些其他杂事,最后才说起香典司。
“苏姑娘近来在香典司倒是颇受欢迎,臣听闻,他们好像要办什么谢师宴。”赵六郎仔细回想了一下,“哦……好像是专门要谢谢苏姑娘的。”
周沅正批复文书,听见此话霍然抬起了头。
赵六郎道:“臣先前就与殿下说过,那些外番官吏十分痴迷苏姑娘的叶氏香方,如今见苏姑娘在香典司当职,便贪着便利,央求苏姑娘教他们调香。苏姑娘不好拒绝,便教了他们一段时间。”
“殿下也知道,那些外番男子个个热情似火,苏姑娘又是一个姑娘家,哪里经得住他们缠着,天天被他们围着,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可是亲热。而且呀那调香的活又细,男子哪能做得好,苏姑娘兴许还得手把手教。”
“……”烛台被窗户外的风吹得泯灭,周沅面色也幽沉。
他竟不知她还收了徒弟。
赵六郎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的,你想啊,那些个外番人都是奉了他们国君的旨意前来我们大朔进行友好交流,苏姑娘既然身为香使,教授他们调香,这也算是恪尽职守了……”
那叠在案上的文卷,龙飞凤舞,仓促几笔便批完了。
瞧来是急着要脱身。
那头,赵六郎还没说完,忽然问道:“殿下可是与苏姑娘吵架了?”
周沅面色凝滞:“谁与你说的?”
赵六郎下巴一抬,指向了门口的予良。
“本来这事臣未时进宫就该告诉殿下的,可予良道你们那日在静慈庵吵架了,臣便斟酌犹豫一会儿。不过,殿下若是现在出宫的,兴许还来得及……”
这与外番人进行香文化友好交流可是嘉惠帝下得旨意,何况自从苏悠来香典司,他也轻松了不少,赵六郎实在不好拒绝。
先前没敢说苏悠收了那些人为徒,实在是没找到好的时机。
但今日赴宴这事,他总不能看着不管。遂在这铺前铺后的说了半天,终于把事情给说清楚了,也把自己给摘干净了。
予良缩在门口,内心叫苦连天。
苍天大老爷,他也只是顺嘴想提醒一句赵六郎,让他小心伺候着,可没让他不回禀事啊。
周沅暗了暗眸,匆匆行至门口:“喜欢多嘴,就缝起来吧。”
予良:“.......”
赵六郎跟在后面,坏兮兮笑了一句:“为了殿下,尚且忍忍吧....”
.....
苏悠在香典司担任香使一职,是着浅绿色圆领官袍,原本下了职便应该回家换常服的,但苏悠觉得与同僚应酬这种场合,穿自己的衣服反而有些不合群,便只能穿着官服去赴宴了。
她有想过拒绝赴宴的,但嘉惠帝曾经特地下了旨意,让她多与外番官吏多交流沟通香料香方是香使的本职所在。
便也想反正都是同僚,且也只是随意应付一场而已,便没有拒绝众人对她相邀。
今日宴定在了青云楼,苏悠顺路去的时候先去了一趟御成街。
叶氏香铺已经移至宫里,这御成街的香铺便已经空了,宫里的人处理完末尾,便要将地契交还给她。可如今她在香典司当职,这些铺子对她来说也没用了。正巧徐氏想要重新开一家香料铺,苏悠便将铺子转给了她。
徐氏前脚刚走,苏悠就看见了宋渝。
“苏姐姐!”
宋渝从学院休假回来,与一众士子正巧路过,他走在前头,老远就朝苏悠打招呼。
走上前,朝苏悠行了礼,然后愣了几息。
苏悠今日着一身扁青官服,束冠束发,风姿清卓,与平时清冷温婉的模样截然不同。
有道是君子如竹,却不曾想,女子竟然也有如此风姿。
宋渝瞧着心中顿时起了敬佩,转而介绍道:“这是我苏姐姐,如今在香典司当职,是咱们大朔第一个女官!”
“苏姐姐好。”学院的学子清一色的青襟白衣,瞧着约莫是与宋渝一般大的,也就跟着行礼一齐喊,前脚挤后脚的都堆在门口,朗朗少年音,说的也有些大声。
“.......”对于众人这齐声喊姐姐的场面,苏悠虽有些不适,但也应笑回礼。
“苏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此?”宋渝问道。
“只是一些铺子里的事。”苏悠手中拿着铺子留下的法帖,递给了他,“你先前想要的法帖。”
宋渝接过,欲要掏钱。
苏悠道:“拿着吧,不用给钱。”
当初宋渝与赵妈在铺子里帮忙,她一直心存感激,便当作是回了这份人情。
宋渝却不愿,只道:“待我来日高中,定会好好报答苏姐姐。”
说罢,这些学子们一个两个都不肯走,竟是突然八卦起来……
冬季天黑的早,但大朔的百姓最喜热闹,尤其是快年节了,街道红灯笼挂满长街,酒楼铺子已经宾客盈门。青石路上还有雪未融化,却也有不少摊贩开始卖唐花新酒,好不热闹。
灯火市集的街口处停了一辆马车,车里的人步行进了御成街,看着那围堵在中间的人,突然又顿了足。
怕她会觉得不适,没走近,停在了几步之外。
那一面,人群攒动,争相问着苏悠,从问及香政到闲谈八卦……
“苏姐姐,香使任职可会很辛苦?”
“不辛苦。”
“苏姐姐不仅为朝堂效力,还帮助了万安百姓,建立学堂帮助那些寒门学子,实在是令人敬佩!”
“尽绵薄之力而已,朝堂更需要的是你们这些后起之秀。”
……
一番争问相谈下来,众人越发觉得苏悠是个令人值得敬重的女子。
谈吐不俗,谦虚贤德,能替父翻案,亦能为新政助力,且还不居功自傲,女子如此心性,实在令人赞叹。
到此,也都是正经闲谈。
忽地,一个相貌俊美的学子,凑到跟前,大胆发问:“苏姐姐与太子殿下是何关系?”
苏悠与周沅两人的传闻可谓是一直没有停下,从年初传到年尾。
从两人携手翻案,抓贪污奸邪,到太子有婚约到退了婚,再到推行新政,两人的关系似乎密不可分。
这百姓间可都看好两人,但偏偏没有个后续。
再者,苏悠如今是七品官,而她身后是东宫之主,将来更是天下之主,他们不求攀附太子,但求能与苏悠结交,也算是趋势而赴。
同时呢,也夹了些私心,似苏悠这样人美心善,聪慧大义的女子,哪个瞧了会不动心。
年轻士子们心思比发丝都细,也是铺垫了半天,在这等着问。
宋渝欲言又止,也很想知道。
旁边暗角出的人也凝神听着,也想知道会是个什么答案。
苏悠觉得自己被架起来被拷问一般。
她默了默,还是斟酌了一下,然后淡淡笑着回应了一句:
“我与殿下只是君臣关系,并无其它。”
这铺子旁边,一墙之隔,是个热闹的酒楼所在,喧嚣沸腾入耳,偏偏这句“君臣关系”听得人心颤动。
暗角处,十步间距离,周沅站在那,指节捏得泛白。
……
苏悠最终逃离了那围观,要去赴宴。
方才那句话,她其实也答得有些心虚。
君臣关系,怎么瞧着都不像,但此时若公开两人的关系,并不庄重,也并不是好时机。
而且她那天说完,周沅也没有回应她......她还是再等等吧。
不过话说回来,能被人认可,且不是她攀附了谁,苏悠还是有些开心。不过想想刚才宋渝见自己穿官服的样子,突然又觉得自己这身官服还是打眼了些,遂靠着那街边的暗角走。
走着走着,发现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再往前走了两步,便发现周沅的马车停在了街口。
予良站在那,还朝她扶手。
像是在那有一阵了。
苏悠讪讪的点了头,然后拐了个弯。
赴宴来不及了,她也就不过去了......
反正,周沅若是来找她,应该不会不和她打招呼,所以他来此应该只是路过......
苏悠一边安慰自己,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快,怕被抓住什么似的。
可没行几步,忽然撇见前面拐角阴暗处有道人影,她缓了步子,微微抬眸看了一眼。
那暗巷子里,周沅墨色锦袍,如暗夜邪魅,周身阴冷,死死盯着她。
“殿下怎会在此?”苏悠走上前,镇定问道。
她甚至没敢走近,隔着四五步距离。想着这赴宴的同僚们也都在这附近,即便见到了,也不至于失了规矩。
周沅只看着她,眸色幽深不明:“苏姑娘觉得呢?”
苏悠弯了弯唇:“殿下来的不巧,我今晚还有事。”
言罢,扶手要走。
周沅不言,神色不定,冷冷目送着她,并没有要拦着她的意思。
苏悠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步子还没迈出去,后腰忽然一紧,暗巷中的长臂一伸,就将她抱住了。
手死死箍紧她的腰,胸膛紧贴在她的后背,垂头低声,咬牙道:“你还真敢跑。”
“殿下......你先放开我。”
那手勒着她腰腹处,力道着实狠,越是挣扎,越贴得紧,感觉气都喘不顺了。
“你这样勒得我好疼啊......”
许是听见她真的疼得难受,周沅才松了她,却也换了姿势,将人逼仄在角落,一步距离都不曾离开。
苏悠就惊呼提醒他:“殿下这是街道上,万一被人看见堂堂太子与人在巷角这般亲密,还以为殿下是在偷欢!有失体统!”
周沅闷笑一声,“你与旁人相处亲密,相谈甚欢,到孤这儿,就要讲分寸了?”
苏悠支吾道:“我……我没有。”
周沅冷目沉沉,几乎是咬着牙质问:“孤与你是‘君臣关系’,嗯?”
“……”
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那是......我可以解释的……”苏悠想狡辩,却又一时找不到理由,卡在了那。
而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面前的人瞧着脸更沉了。
敢情,上回说试试,是骗他!
周沅将人又揽在怀里,腰背处紧握的手背青筋泛起,大半个腰身便骤然一紧,迫使她往身前贴近:“那夜之欢,苏姑娘与孤可热络得很.....”
不待她张嘴,偏头就封了她的呼吸。
吻得重重地,撬开贝齿,急急探入。一通混搅后,惩罚似的将那清冽软绵的唇舌,咬了一口。
握在腰间的手,缓缓伸至脖颈间,指腹摩挲着,随后握紧了苏悠的后颈,鼻息交缠,吻得有些重。
在这灯火热闹的夜集市里,突然被堵了嘴,苏悠惊吓不已。
听得那巷子外头不远处的喧闹声,她心跳得厉害,恍若被抛到秋千高处,悬在那,停不下来。
偏偏她越推,越被压得紧紧地。
烈风卷云,发了狠的亲吻,苏悠简直招架不住,呼吸紧,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溢出几声嘤咛。
“松一些......我气紧。”
想让他温柔一点,他却以为她是在害怕。
“这没人......便是有,孤也挡着了。”
“.......”
热息涌进了嘴里,贪婪的吸吮着, 然后睁眼,借着昏光,清醒地看见了那双清澈的双眸。
睫羽轻颤,眼底薄红,微微上扬的眼尾娇媚迷人。
周沅贪婪着这柔软,像似进入了漩涡,涟漪层层,不觉沉沦。
他的双手在腰间游离,一点点摁揉,身前的人却忽然没用一丝抗拒。
周沅顿住:“孤咬痛你了?”
虽然有些恼,可也怕把人咬得又生气了,所以刚刚还是收敛着力道的。
苏悠双眸氤氲,似要滴出水一般,定定看着他:“没有。”
然后仰头递唇,吻了回去。
到底也是自己理亏,所以她哄一哄,让他别那么疯。
赶着时间,还要去赴宴。
可她这主动索吻且乖巧的模样,让周沅先是一愣,随后便受了蛊惑一般,又是一通激缠。
不似先前一般疯狠,极为克制地,柔柔地缠。
情极之处,伸手忍不住将人抱了起来,抵在了墙边,双手托着,侧头轻轻咬着脖间的皮肉,使坏笑着:“苏姑娘,现在是与孤在偷情吗?”
与暗巷相反的外侧灯火通明,行人不断,喧闹不已。
巷子里的人,交缠火热。
与她亲密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堂堂的太子殿下。
苏悠也觉得有些好笑,忍着痒意,应了他:“是吧......那殿下可要快一些,因为今晚我要去赴约。”
脖间的酥麻消失,代替的是,一点点刺痛。
“旁得人休想,你这辈子只能有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