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巷的缠绵, 没有太久,很快就因为炸开的烟火,给惊扰了。
花火至头顶绽开, 光亮下的暗巷无所遁形。
苏悠被吓得一颤, 拽紧了周沅, 只管躲在他的氅衣下,再不敢露头。
大朔民风开放,可当街亲热之事到底也只有寻花问柳的才会如此,若是被人看见她一身官服躲在此间与人当街幽会, 会落个品行不端之罪的私罪, 官职不保, 以后还会抬不起头......
周沅将人拢在身下,笑她:“当初你敢参与孤查贪污一事,还敢唬得陈戟撞銮殿, 怎么如今胆小的跟个猫似的。”
苏悠:“……”这明显是不一样的。
虽说嘉惠帝赐她这个香使只是为了应付她,可她还是还是很珍惜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
担周沅明显不在乎这些, 还揶揄她, 苏悠没好气道:“殿下身为东宫太子,不以身作便罢,怎么还在此说风凉话。”
周沅压低声,尚没有个正经: “你若愿意, 无人敢说。”
光明正大地宣告, 他又何须这般遮遮掩掩。
苏悠觉得他很任性:“殿下心性如孩童一般,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即便她当下应了他,也不该在这种情况之下, 公布出来。
真的如同一头饿狼,看见她扑上来。
周沅怔看着她, 然后噎道:“行,你倒本事了,成了人师父了,还手把手教调香?”
这话听着是在不满自己说他孩童心性,实际上苏悠收徒这件事,他酸得很。
苏悠想说她教过的人可太多了,但又怕说出来周沅又开始缠着她,刨根问底,无端吃味。
头顶的烟火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巷子复又一片漆黑。
苏悠从那胸怀里出来,抬眸看着他,认真道:“我答应了殿下会试试不是吗?”
周沅也看她:“然后呢?”
苏悠:“男女之间并非只有情爱,殿下别老是把我想成三心二意的人,我如今在香典司当职,与他们都只是很正常的相处。”
想想之前因为李淮的事威胁她,苏悠真是怕了。
“而且,吃味都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殿下难道觉得自己比不过旁得人?”
周沅:“......”
周沅觉得她这淆惑视听的厉害,不受她激将法:“若非你当初不告而别,还三番两次拒绝孤,又怎么会如此?孤这般担心也不是旁人造成的,就是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这般顺滑地就把锅甩在了她的身上,苏悠怔了一下。
话虽如此,可她却不会承认。
垂着眼睫,沉默。
隔了一会儿看向他,压着声轻轻问道:“所以,殿下是不信我吗?”
苏悠并非是那种娇软爱撒娇的,可她这冷不丁地一脸委屈模样地望着人,周沅一时愣在那没有接她话。
他想他要应了“是”,她便该会说出,强扭的瓜不甜,不如算了之类的。
这么一想,他便也不敢再说其它,只道:“孤没有不信你,即便你当真跑了,抓回来便是了。”
然后截了话:“你今日不是还要去赴宴?”
“去吧。”
周沅本不打算让她去赴那什么谢师宴,可瞧她方才那眼神,又不忍心说出口。
他知道苏悠性子倔,万一束缚紧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悠对他这反应颇是惊奇,她已经猜到了他今晚就是来阻止她去赴约的,没想到突然又同意了。
她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巷子两端各自分开。
予良还在马车边候着,抬眼见自家殿下就这么孤身一个人回来,也觉得十分惊异。
他道:“青云楼离这不远,殿下可要去青云楼视察一番?”
周沅:“不必,回宫吧。”
“哦……”
予良以为两人是说通了。
可周沅脚迈上马车,又顿在那:“遣人去与他们说,香政上还需要再商议的,今晚便可商议,孤过时不候。”
她不去阻止苏悠,自然也有办法让宴席办不成。
予良觉得对味儿了。
他家主子在朝政之事应对敏捷,对于党派之争也是成算在心,唯有在对苏悠的时候,是要而不得的揪心,性情也极其善变。
予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殿下不如去找圣上要一道赐婚圣旨,总好过这么耗下去。”
他的随口一说,面前的人似有所触动,突然怔在了那。
予良立时躬身道:“属下多嘴了。”
周沅向请婚了几次,嘉惠帝便大发雷霆了几次,怎么可能同意赐婚呢?
除非,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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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公一早被召唤进了宫,秦舒紧随其后,一同进了勤政殿。
“两位爱卿可知朕今日唤你们来何事?”
两人跪在那,互相觑了一眼,都没有答话 。
嘉惠帝喜上眉梢:“昨日太医告诉朕,怡妃又有了身孕。”
怡妃便是当初的秦昭仪,名唤秦怡儿,燕贵妃被贬,她便被抬了位。
秦舒也展眉笑开,激动得揖道:“怡妃娘娘怀有皇嗣乃圣上福恩,恭喜圣上!”
她秦家若有皇嗣,将来便又多了一层保护。
荣国公也贺喜:“恭喜圣上又添皇嗣。”
“朕确实是高兴。”后宫里也有四五年没有添喜了,嘉惠帝有些自豪,他又道:“所以朕打算喜上添喜,让你们两家结为亲家。秦爱卿家的大公子,品貌出众,才学兼优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荣国公觉得如何?”
怡妃有了皇嗣,秦家以后只会有至上的盛宠,荣国公当然不会拒绝。
秦舒却十分不满这个婚事,他荣国公的孙女被几皇子踢来踢去,还有不清不楚的传言,让他的儿子去娶,简直有种侮辱之感。
可他心里也清楚荣国公现在也得圣上信任,圣上想要五皇子回到朝堂,也离不开荣国公帮忙。何况君王之命,他也不敢不从,虚着笑就应下了。
赐婚圣旨一下,容国公当即上门去拜访了秦舒。
先是客套了几句,然后隐晦曲折地说了来意。
大致就是,嘉惠帝当下要彻查先太子的死因是要找个由将五皇子放出来,所以韩统领的供词,必须死死咬住东宫。
秦舒当年也是参与这件案子,所以大理寺要彻查,还需要秦舒的助力。
“此事国公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秦舒一脸防备与警惕。
荣国公笑了笑:“你我都是为圣上办事的人,圣上信得过我们,自然都要竭尽全力。”
其言之意,是嘉惠帝的旨意。
秦舒静默几息,随后应下。
如他先前所说,嘉惠帝是非常信任荣国公的,他当初在朝上直言先太子的死因,或许就是嘉惠帝之意。
既是如此,他并没有抗拒的道理。
不过至于要出几分力,还是由他说了算。
狡猾如荣国公怎会看不出秦舒的心思,又提醒似的问:“太子送给秦大人的血玉,可还在府中?”
秦舒后脊一凉。
“太子对那苏悠可是十分的上心,秦大人当初碎掉的玉盏,想必太子一直记着。”
言外之意,意在言外。秦舒岂会不知,当初他故意为难苏悠,太子必然是记恨上了他。
见秦舒面色发白,荣国公又假意安慰道:“苏悠只是圣上的一枚棋子罢了,龙椅上的人还在,她是死是活,也全由龙椅上的人说了算。如今既然是一枚碍手碍脚的棋子,早晚需要除去,秦大人无需过忧。”
苏悠是如此,太子亦是如此。
既然早已成了对立面,唯有解除威胁才有生路。
秦舒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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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晚在宴会之后,苏悠便再也没有在香典司见过另外的几个香使,只知他们因为香政一事忙着。再后来便是春节将至,香典司开始休假了。
苏悠却不得闲,叶氏香方如今成了宫廷香方,而她作为叶氏香方惟一的传人,宫内的事宜,她也要帮忙的。
尤其是当下春节,宫廷宴多了起来,嘉惠帝还特地点了要苏悠帮忙。
时下天气寒,这一来一去出宫又不便,就将就着在宫里住下了。
香药局的事很杂,除了调制熏佩香,还有各宫娘娘的日用香品,描眉,口脂,花露,涂敷香......等需要用上上等名贵香料制成的,都由苏悠一一经手。从天不亮开始忙到深夜,脚不沾地。
便是知道故意为难她,苏悠也没法子。
她身为香使,职责如此。
晚间下起了雪,东宫派人来传她。
书房内周沅刚处理完政事,门被推开,冷风横扫,飞雪跟着涌进来,苏悠脱下斗篷,露出那有些被冻得泛红的小脸,朝着周沅弯了弯唇:“殿下。”
云纹铜炉里熏着梅香,屋子里也烧了暖炉,比外面暖上好多,周沅走上前拉过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你当下才歇?”
“明日便忙完了。”
苏悠来宫里不过几日,两眼熬得有些乌青,不过好在已经忙完了,明日便可以回去。
“我听宫里不少人都说,明日五皇子便会解除禁足.......可是真的?”
周沅“嗯”了一声,又道:“月华宫失火,与他有关,迟早要出来的。”
他这话苏悠有些不明白,放五皇子出来,只是为了查案?
她凝眉还在想,周沅忽然将她推坐在了书案前的椅子上,弯腰蹲身,捉她腿来看。
掌心握在她的小腿中间,霎时疼得她缩了一下。
“怎么回事?”周沅皱眉。
从刚才进来,他便发现她绷直着腿。
不待苏悠收脚,三下两下,脱了她的鞋袜,露出那细白的小腿,入眼便是小腿正中间至脚背有几个两指宽大的水泡,已经破了皮。
“昨日炉子不小心翻了......不过没事,只是这一点点。”昨日那炮制药材炖盅倒在地上,她身前的宫女比她伤得还重,苏悠说的还有些庆幸。
“这叫没事?”
周沅见不得她受伤,脸色难看得紧,到底是后悔,为何会答应,让她进了宫。
说得那般好听,进宫能方便与他见面,可这五日来,请了她三五回也不见她来。
周沅一边冷脸一边又去寻来药箱,亲自与她上药,包缠。
苏悠也就乖乖坐在那,看着他。
然后轻声道:“圣上让我明日参加除夕宫宴。”
周沅:“宫宴人多且乏闷,你脚不便行走,无须去。”
沉默一阵,苏悠没说话。
她自然是不想去,可嘉惠帝的旨意,若不去,便又该寻由头来处置她。
“这个节骨眼上,殿下还是小心些,好吗?”
到底是没像从前那般硬气,换了个法子来劝。
周沅定定看着她,眼中情绪浓稠,似有不解与惘然。半晌后,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觉得孤,没能力护着你?”
“自然不是。”
苏悠说的肯定。
然后顿了一下:“我只是,不愿见到殿下被人欺负。”
尤其是利用她,来对付周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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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宴上除了朝中大臣及其家眷,苏悠因为新政一时出了不少力,也被受邀参加这除夕宫宴。
宫宴上的席位都是按亲疏和官职来排,苏悠的座席按理应该在最末尾,可嘉惠帝却将她安排在周沅的斜对面。
因为香药局实在事忙,苏悠赶到宴席时,该来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侍人领着她穿过人群时,众人的目光无不投放在她身上。
苏悠这几日在宫里忙着,穿着的也是寻常衣服,雪青色暗花齐腰襦裙,杏色对襟长袄,领口的白狐软毛柔柔抚过下颌,不算华丽,却极是清雅,衬得她乌眉肤白,胜却冬雪。
她的骨相也生得极好,暖光映射之下,悠然轻抬头,便见那侧脸柔艳婉约,是与她周身清雅气质截然不同的冷魅。
款款行步间,腰背似有无形戒尺,绰约多姿。虽是在市井中生活了四年,那眉间却散发着贵胄的清贵。
算上从前,苏悠已经是第三次进入皇宫宴席,但却不像从前的拘谨,而是温婉大方。众人瞧着,多数都称赞。
苏悠先上前去给嘉惠帝行了礼,然后才要去落座。
回身时目光看向了周沅,他唇线抿直盯着自己的脚踝,显然对她受伤害来参加公宴,还在生气。
宴会中的乐舞不断,苏悠这个位置又实在显眼,不少官员看着嘉惠帝器重苏悠,加上他与太子的关系,还是有几个官员隔着坐席向苏悠举杯打招呼。
苏悠见他们都是太子的人,以茶代酒都礼貌的举杯回应他们,可刚举杯,一旁的侍女突然打翻了茶盏,将整杯茶水都洒在了苏悠的裙摆上。
侍女慌忙致歉,苏悠摆手,不想闹出大动静 便退下去换衣服。
侍女领她去隔壁宫殿换衣服,但苏悠不习惯穿宫里备的衣服,只说在衣阁里备个炉子,烘烤一下便是,去参加那宴会。
侍女应是下便下去备炉子,苏悠一人留在衣阁里等。
不多时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
苏悠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茶盏为什么会摔落,原来有人在这等着她。
她起身要走,那人却道:“别急着走啊,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那又如何?我又没必要见你。”
来人三夫人的儿子,苏浩。因为明年参加春闱,苏老夫人特地命令他待在书院,不许回家。
而自从苏景修沉冤得雪,苏浩的爹也跟着升官,今日除夕宴嘉惠帝便也邀请了他们一家。
苏悠如今与苏家彻底分开,还过得风生水起,就连今日宴席席位都是坐在太子附近,这让坐在末尾位置的他们丢尽了脸面。
苏浩冷然道:“从前我在学院并不知晓你这般忤逆不孝,否则我这个当兄长的必会将你打死!”
“你算什么东西?忘了四年前的腊月,你像乞丐一样缩在东街躲在巷子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了吗?看着太子回了京就不知羞的缠上去,缠着当上了香典司的女官,就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浩只比苏悠大两岁,从小就厌恶苏悠,当初同在一个府邸时,就骂她心眼多又狠辣。
苏悠面无表情:“没本事就只会学狗吠,吠完了,可以走了?”
苏浩知道苏悠的嘴历来很毒,次次都会被她惹怒,他忍住想打人的冲动:“我有没有本事你日后就会知道。倒是你,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别白日做梦,嫁太子了!”
“呵。” 苏悠根本不想听再他说一句话,绕开要走,却苏浩扯住胳膊,狠狠往后一推。
到底力气悬殊,苏悠被推倒在地上,小腿伤口刚好撞倒桌脚,疼得她骤然蜷紧了手指。
“你以为你能神气多久?凭你一个人得罪了这么多人,竟还如此洋洋得意!我今日便警告你,若想活命,最好断了嫁太子的念头,否则你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苏悠起身:“死不死,与你何干?怎么,是收了人好处,给人当狗腿子了?”
她拍了拍身上尘土,也勾唇笑了一声:“未入官场,便已经学会了趋时附势。我也奉劝你一句,你若不想死,就少听那些邪言邪语!”
以苏浩的性子不可能会来关心她的安危,要么就是被人威胁或是收取了好处给人当狗使,才会这般自以为是。
可这些,与她何干?
苏悠刚才的那一番话,揭了苏浩的底,他陡然抓住了手腕,望向她的眼底似要崩出火:“你和你娘不过是我苏家养得两条狗,终日在那破院子里,吃馊菜烂饭度日,你以为你有多高贵!”
当初苏景修还是个六品官无甚俸禄,离京任职的那几年,苏悠与叶氏在苏家的日子过得极其辛苦,每日做不完的家务活,仍旧换不来三餐。
叶氏不想苏悠也被打骂,便那般受着。
苏浩恼羞成怒,要撕破苏悠的嘴脸,来提醒她,当初她到底有多么的贱骨头。
“你忘了吗?你娘生病,你跪在那门口,求着祖母找大夫,下贱得像个乞讨的狗吗?”
苏悠握紧袖口,甩开他:“我爹娘不欠你们任何人!不过是一个妾室上堂贪夺家产,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了?欺辱丈夫子嗣,贱得是你们一家!”
她瘸着腿走向门口:“妄想用这些言语来激怒人,苏大少爷这几年的书读进狗肚子里了。”
宴会还在继续,见苏悠许久没回来,周沅神色不耐,也跟着出来了。
予良原本是一直跟在苏悠后面的,因为那休息的殿里大都是女阁他不便进去,便一直候在外面,直到见苏浩也进去了,才折身回去禀报周沅。
周沅便是知道苏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遂急着跟来,想也没想便寻进了那宫殿里。
还未至殿前,便听见了苏浩的声音。
“你敢说你没有利用太子?你当初为了给你爹报仇故意撕毁婚书激怒他,让他替你爹报仇,杀先太子,最后害他被去贬去边关。你说他若知道这一切,他还会像现在这般护着你吗?”
苏悠怔愣在那,没有想到当初撕毁婚书一事,苏浩会知道.......
“苏悠,你生来如此,狠毒自私,没有利用价值了便一脚将人踹开。如今太子得势,你便恬不知耻地凑上去!我要是你,绝不会厚着脸皮苟活.......”
殿门陡然被推开。
来不及作任何反应的苏浩被突如起来的一脚,狠狠踢倒在地上。
一道黑金锦袍的身影立在他身前,涌起的怒火及肃杀之意,压在头顶:“你再说一遍?”
周沅那深如寒夜的双眸变得阴沉至极,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苏浩,却终是顾忌身后的人,不愿她在这除夕守岁之夜见了血腥。
他定了定神,转身看向苏悠。
她顿在那,晦暗的月色中,眼眸微红。
若是平日里有人若想在嘴上欺辱她,只会被她更加尖锐地回刺,可独独在此事上,会哑口到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如同陈年旧伤,被人重新用刀子剜了一遍,喉咙不觉翻涌的酸意,脸色也惨白。
夜里的雪下得凶,就这么卷着风灌进来,也叫她有些寒颤。
是了,四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风雪天。